落薇手,撿了一顆黑棋。
將那棋在手中,死死著:“先帝仁善,不兵戈,讓北方邊患拖了十余年之久。所以,從你拜相那日——或者更早開始,你便下定決心,要為天下擇主?”
玉秋實坦然承認:“朝中那幫文臣,有誰去過北境?我外放之時,細細走過每一寸邊土,大胤與北方諸部,兀兒回、查哈里、厄真,在本朝必有一戰!君主若是毫無、一味求和,這邊患要留到何年何月?太子泠施的是仁道,世之中,至圣先師尚且被四驅逐,揣著理想便自以為可以趟平前路的人,又會將國家帶到何去?”
“我不是沒有給過你們機會,可他天真得連陸沆和薛聞名之爭都看不開,我在資善堂中聽了他每一場論政,同每一位皇子都接過。三王庸碌,四王紈绔,五王清高,只有陛下——”
“你選了他。”
“沒錯,陛下雖年歲尚小,可那時我就知道,能以鐵手腕治國、為我朝驅除邊患之人,在先帝諸子中,也只有他了。我知道先帝喜太子泠,可我報的知遇之恩,不是對先帝一人,是對這個國家、這個天下!”
“刺棠案是我給你們的最后一個機會,可惜啊,是你們沒有抓住。”玉秋實肅然道,“古來奪嫡,哪有不流的?娘娘猜得半分不錯,我知道以陛下,上位后斷不會容我、不會容任何一個知曉當年事的人,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全而退。”
“權勢財富非我心屬,青史聲名亦不過浮云,我只是為這個國做了我覺得對的事,雖九死其仍未悔。兒孫嘛,能保得下來便保,保不下來,隨我一同駕鶴西去,也不算壞事。今日娘娘選了個好地方——佛曰,閻浮提眾生,起心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然眾生渡盡,方證菩提,我不地獄,誰地獄?”[1]
他抬手將棋盤掀翻,碎子飛濺。落薇坐在原,重復了一遍他念的佛經,忽地抑制不住地大笑出聲,低頭看向手中的那顆黑子,漠然道:“太師說得冠冕堂皇,但凡我這些年了解你一分,都要信了。”
抬起眼來,面上分明帶笑,眼中卻一笑意都沒有:“我知道你有舍的決心,也確實做了你的選擇,可是太師啊,你真的一分私心都沒有嗎?你這些年不曾貪腐、斂財、包庇、徇私,當年以《哀金天》殺人時不曾挾私報復麼?你在寫《仲尼夢奠帖》時,有沒有害怕善惡報應有一天落在自己上?午夜夢回,會不會聽見先帝的質問?”
落薇擲棋起,不屑地繼續道:“你以為宋瀾以制人,就能坐得穩這江山?他如今年輕,你我在朝,尚還能耐著子忍,朱雀已立,你以為他還能忍多久?縱然那時他以鐵腕平了邊患,朝中臺諫緘口,臣民道路以目,王朝彌漫著詭的惴惴之氣,文脈、道心、禮教、風骨——這些,到哪里去尋回來?想做不在乎后名的圣人,你差遠了。”
玉秋實手邊微微一抖,卻道:“娘娘說老臣差遠了,那便是差遠了罷。”
“小人殺君子,還要如此遮掩,當真聽得我惡心。況且,他再心,也分得清是非對錯——而你,你那一番剖白,究竟有幾分是圣之愿、幾分是小人惡念,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落薇越說越怒,冷笑連連:“你有何資格審判他,你以為他不懂你口中那些謀詭計?他不為,是不屑!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君子因其可貴而世所不容,然而他們濩落一時、千載稱圣,在這片土地上綿延良久的神,是詭永遠悟不到的。罷了,與你多說無益,太師,有一句話我要還給你,你的擇選千瘡百孔,我們的升平理想,是你不懂。”
玉秋實面無表,只有花白須發微微抖,半晌才道:“無妨,我本一世孤臣,生前孑孓獨行,死后青蠅吊客。今日你為除我,已傾盡所有,想必也能猜到,我死之后,你必不能活,也好,我的選擇究竟如何,青史簡上自有分曉,你我便一同到地下去看罷。”
落薇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地下?太師要地獄,便自己去罷,本宮無意與你同道。”
站起來,出一個嘲諷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傾盡所有……你以為,這就是所有嗎?宋瀾還坐在朝堂之上,只殺你,怎麼足夠?今日,我將太師約至此,其實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的。”
玉秋實不屑一笑,淡淡道:“臣洗耳恭聽。”
落薇彎下腰來,低聲道:“這件事,我猜你肯定不知道。自宋瀾登基以來,你就一直極力進言,想他殺我以絕后患,還千方百計地試探,可宋瀾從來不信。你以為,這是因著他對我不舍的那點兒分。”
玉秋實一怔:“他殺伐決斷,獨與你和太后有些舊。”
“太師,你這可就想錯了,”落薇認真道,“他可是你親自挑出來的人,怎麼會囿于‘’之一字呢?你對他說,我遲早會知道的,不如早些下手——太師啊,你聰明一世,難道就從未想過,你亦在彀中嗎?”
聽到這里,玉秋實微微蹙眉:“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就沒想過,他不殺我,是因為你和我沒有區別麼?”落薇笑道,“他擔憂我知道真相,也擔憂你知道真相,干脆放我們二人在朝中互相制衡,他坐山觀虎斗,誰先死,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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