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提心吊膽,皇帝向來喜怒無常,要是哪句話說岔了不他的耳,回頭又該整治了。心里直打鼓,就眼覷他,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頭含著千山萬水似的,可惜就連開懷時都是極矜持的,只抿著笑,瞧不出他有多高興,這樣的一張臉天生人覺得遠,不論做什麼表都不夠生,則矣,卻出刻骨的寒冷。
常聽宮太監們私下里談起,皇帝跟前的人再盡心,怎麼舍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從不半點,宮里的人背后常說,萬歲爺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連笑都不會咧的人,誰也走不近他,莫說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開了說話。
皇帝笑夠了,擱下筆道,“朕說的不是自己,朕是說熱河的行轅。你去過避暑山莊嗎?”
錦書無力道,“奴才沒去過,奴才長在宮里,出了神武門連東南西北都不分。”
“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戶下的藍釉字畫缸前,隨手往里一,扭頭看,目灼灼,“你也瞧瞧外頭的大英,是怎麼一片歌舞升平的盛況。”
錦書垂下頭,應了聲嗻。皇帝轉過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在手里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廡下齊整的掛了一遛簾子,風一吹前后微微的擺開,伴著颯颯的風聲,一派賞心悅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爐頂上的煙散了,有風進來,錦書上老綠春袍子的下擺也隨風翻飛,臉上先前出了層薄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夾著寒意,時候稍一長就有點冷,不由生生打了個冷戰。
皇帝見了合上窗屜,眉頭皺了皺,“你冷嗎?”
錦書自打進了乾清宮心里就一直沒底,實在不明白皇帝是什麼用意,也不提起永晝,拿“二人抬”抬了來就是為了讓伺候筆墨嗎?正胡思想著,被他一問登時激凜了下,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著手在室慢慢的踱,地上的金磚倒影出一個拔的姿,錦書不敢抬頭,一味的垂眼看地上,皇帝在離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道,“你來請安是誰出的主意?是李玉貴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側,翻轉的襕袖袖口上祥紋繡花繁復,的落滿金銀線,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條游龍,游龍張牙舞爪,龍首很是猙獰,錦書對這種圖案那樣的悉,心緒也平復下來,回道,“不是李諳達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來的,李諳達心眼兒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風,特地打發人備了小轎抬奴才來的。”
皇帝哼了聲,“牽強附會。”
錦書愈發躬下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當真計較,話鋒一轉,冷冷道,“你不敢?朕瞧你膽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過近了,打量這宮里誰是傻子不?你要是知識趣就該遠著,別等大難臨頭了才后悔,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錦書只覺腦子被狠狠撞了一下,腦仁兒突突的疼起來。主子好壞不論,總有人心疼肝斷的護著,出了岔子背黑鍋的橫豎是奴才,太子這事兒真是把冤枉壞了,這口氣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誰去說?遇著這麼糟心的事,只有咬著后槽牙忍著,還能怎麼!
皇帝看臉慘白,連帶著也沒了,那雙眼睛霧靄沉沉,幾乎滴下淚來,也不辯駁,只應了個是,然后抿了,又委屈又倔強。
皇帝愣住了,他不過順一說,怎麼像犯了什麼大錯似的?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倒弄得他訕訕的,想多和說幾句的雅興剎時敗了大半,心煩意之際,便揚了聲喚,“李玉貴!”
李玉貴一聽這聲音不太對勁,心都要從嗓子里撲出來了,佝僂著背進來打個千兒,“萬歲爺有什麼吩咐?”
皇帝拉著臉道,“把給朕照原樣送回去,常四來更。”上說著,連看都煩看,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對誰說的,一連兩個“快去”,把李玉貴唬得不輕。
李總管慌忙示意錦書行跪安,拍掌傳尚的太監進來伺候,自己領著錦書出了西暖閣,到抄手廊子上滿臉懊喪的說,“我的姑,好好的怎麼惹萬歲爺怒了呢!”
錦書福了福,道,“諳達,對不住了,差點兒給您惹事兒。”
李玉貴直搖頭,滿以為這丫頭有福,這回擎等著敬事房記檔了,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按著形勢來看,八是錦書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時機。李總管垮著胖臉,哀聲嘆了嘆,“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你是個聰明人,天下易了主,這已經是變不了的事了,俗話說,人在人在,人死兩丟開,心里的仇多,也不能當飯吃啊!你別怪我賤,我真是為你好,還有順子,好歹求我關照你,我才管這閑事,我這真是給自己找晦氣!”
李玉貴肚子里有本賬,捧出個小主來,不說貴妃、貴嬪的,哪怕就是個貴人也啊,多個朋友多條路,往后有什麼長短,萬一得寵,萬歲爺跟前能說上話,本來多好的牌面兒,要什麼來什麼,天曉得怎麼就詐了和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這丫頭沒造化,人家的等著,只愁沒這桿子可攀,倒好,心氣兒高,死腦筋,這會子告吹了,還有沒有下次真說不準。宮里漂亮人多,萬歲爺龍床上也不缺人,再說國事繁忙,幸許一轉腳,就忘到脖子后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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