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給了側太監一個眼神,正想要退朝,殿堂中忽然有人高聲道:“臣有事諫言。”
豫懷稷站位靠前,他清楚地見到皇上難得積攢的一點笑意褪盡了,向前微傾的子又靠回龍椅,語氣冰冷:“秦相,政務準奏,可若涉及朕的家務事,你不必多言了。”
站出來的人是三朝元老,而這些老臣都有個通病,不就死諫,好像命不值錢似的。
果真,隻見秦相撲通跪下,雙臂伏地行了一個大禮,痛惜道:“皇上繼位五年,一直沒有子嗣,帝後同心是好事,但自古帝王斷沒有隻娶一個的道理。臣是為皇嗣著想,懇請皇上遵循祖製,廣納賢德子,以綿延我大昭千秋基業啊!”語畢,他哐哐兩聲把頭磕在地上,大有釘死在金鑾殿上的氣勢。
豫懷稷偏過頭,眼裏七分詫異:小老頭許多年沒見,生猛依舊啊。
皇帝咬牙向豫懷稷眨了一下眼睛,秦相年過七旬,可謂一眾老臣之首,對這把老骨頭打不得罵不聽,他實在沒有法子了。
豫懷稷心領神會地點一點下,踱到老人邊,彎下腰,一隻手環過他部,微一運力把他整個拎起來:“秦老,地上涼,何必呢?”
當兵的手勁兒大,秦相一度離地,雙空懸撲騰,足足幾秒才落到實。
豫懷稷替他撣一撣肩上浮塵:“您歲數大了,別一不順意就下跪,怎麽,宮啊?”
群臣集氣,秦相差點兒嚇到厥倒,老臉通紅:“虔親王言重了!老、老臣……”
“本來也沒什麽大事,是您言重了。”豫懷稷輕描淡寫,“皇上還年輕,子嗣總會有的。”
有大臣起袍袖暗自抹一把汗,當真太久沒跟虔親王打道了,乍一聽他開口說話還真不住。
皇上右手撐頭,把眾生相納眼底,痛快之餘,他話鋒一轉:“你們都別忘了,虔親王長朕幾歲,連年的征戰把親事耽擱了,府上至今沒個主人,你們有好的姑娘要先著他。”
這話到群臣的心坎裏去了,誰都想攀這個親戚,四麵八方的餘瞟過去,豫懷稷一時如芒刺在背。他無奈地看皇帝把燙手山芋拋給他,順利下朝。
他則被朝臣包圍了好一會兒,衝出重圍時,在散去的人裏他忽然留意到一個人,那人剛和同僚結束攀談,一回就與他遠遠打了個照麵。
豫懷稷記得,對方是禮部正五品郎中,宋沛行。
他們其實隻在西亭臺見過一麵,基於某些機緣,豫懷稷是知道他的。倒是宋沛行,今日早朝才明白過來,現在兩廂對上,他欠了欠以作問候。
豫懷稷向宋沛行點頭,思索著要不要上去講兩句話,這時皇上邊的太監總管陸公公邁著碎步趕過來,傳皇帝口諭,要留他下盤棋。
說話間,宋沛行已經走了,豫懷稷就此作罷,隨陸公公去了書房。
棋盤早就擺放妥當,隻等他來。
豫懷稷手執黑子:“皇上方才一招禍水東引用得絕妙,把麻煩事全引到臣上來了。”
“這不能賴朕。”皇上擇一空白落子,“他們打三皇兄的主意不是一兩天了,朕之前多番派陸萬才去請,三次裏你有兩次不在府上,出門躲清靜去了吧?”
這聲“皇兄”得順口,沒旁人在的地方,豫懷謹還跟以前一樣喜歡這麽稱呼他。
兩人雖不是打同一娘胎裏出來的,卻從小要好。豫懷謹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封豫懷稷為親王,又擬了一串封號差信使送去邊陲,豫懷稷選一個中意的。之後數年,西北戰事膠著,他為新帝,基未穩,卻在兵馬糧草補給的事由上寸步不讓,誰敢在這上麵歪腦筋,全部立斬於市。
先帝晚年疾病纏,走的時候豫懷稷人在西北,隨後新帝繼位,天下易主,倉促中一切都換了天地,但自古王儲間的爭鬥廝殺,卻從未出現在他們當中。
“臣就一個人,兩隻手,哪裏娶得過來這麽多?”
豫懷謹打趣道:“不如先娶一房正妻斷一斷他們的念頭。”
聞言,黑白縱橫的棋盤之上,豫懷稷落子的手勢慢了小半拍。
這正中豫懷謹先前的猜測:“皇兄心裏有人選了?”
手邊蘇合香的氣味漸濃,似與那晚的明月清風一同湧向眉睫,豫懷稷又執一子,“啪”的一聲落棋盤。
他說:“隻是想起一個小丫頭。”
話既起了頭,來龍去脈便不可不說,他挑重點講了一遍。
聽到是宋沛行的兒,豫懷謹不免詫異,正經地思忖了一下:“有趣歸有趣,可五品郎中之,配皇兄未免差了些。雖是文國公一脈的,祖上出過幾個大,外人看起來鮮,實則一年比一年不濟,沒什麽大作為了。”
“家世不打。”豫懷稷直言,“就是盆骨委實有點窄。”
豫懷謹不明所以:“關盆骨何事?”
一顆黑子破風局,堵死白子退路,棋局逐漸明朗,伴隨了棋中人慢條斯理的一句:
“盆骨寬,好生養。”
“……”
豫懷謹朝他拱一拱手,真誠歎:“皇兄深謀遠慮,朕不及萬一。”
而此時勝負已定,豫懷稷以下棋沒彩頭,跟耍流氓有什麽區別為由,順走了宮裏一些珍貴藥材,轉頭就客客氣氣地送去秦相府裏,順道用了午膳才走。
秦夫人是頭一次見豫懷稷,對方有些出乎的意料。
“虔親王原來是這麽好相與的?”
秦相含笑搖頭:“我今日早朝把皇上得太了,王爺給自家兄弟出頭,有點駁了我的麵子。其實我一張老臉能值幾分錢,說來慚愧,王爺願意為我放下段,拿皇帝賜的什親自登門,以盡安賠禮之意,是在外人麵前給足我麵了。”
他拿起一株藥草:“可豹子畢竟是豹子,爪牙鋒利,不是好相與的,是進有度,退有方。”
秦夫人笑嗬嗬:“這麽一好郎君,不知將來會遂了哪家姑娘的願。”
秦相沒說話,緩慢地邁庭院,麵朝宮宇方向。
何止一個“好”字,曾經在很多人心裏,他最有帝王相。
那日晚些時候,宋瑙去相了一個不錯的公子哥,家族世代行醫,是杏林高手。
回到家,發現二老在宴客前廳端坐無言,場麵安靜得可謂詭異。
趨吉避兇的直覺告訴宋瑙,此不大安全。改變方向,想繞道回裏屋。
“瑟瑟,來。”宋沛行眼疾手快,在牆角逮住。
“你老實跟爹說,你與虔親王很嗎?”
宋瑙雖為兒家,但虔親王是什麽人,皇帝兄長兼麾遠大將軍,多有所耳聞,不由得反問:“您兒像有這個出息能結識虔親王嗎?”
宋沛行提醒:“你們見過一次,在西亭臺。”生怕兒忘記了,他補充,“王爺誇你有意思。”
西亭臺,親王,大將軍。
幾個詞撒豆子似的墜到宋瑙心頭,仿佛天旋地轉,先是渾寸寸僵,然後眼前一黑。
宋母林氏拿來幾張畫像:“你看看,王爺剛來過,說是你落在八珍樓外的,特意撿來還你。”
宣紙上是年輕男子的廓,空白還有閑來無事寫的品評與批注,全是些不能與外人道的小牢。原是被豫懷稷撿去了,難怪同椿杏地毯式地尋找都沒找到。
“我可能……是有一點認識他。”
終於,宋瑙虛弱地承認。
二老麵麵相覷,宋母拿不準:“老爺,虔親王還未娶親,莫非是相中瑟瑟了?”
宋瑙已經到不小打擊,娘親這句話是垮的最後一稻草,兩眶眼淚說來就來,拿袖子邊邊哭訴:“我是寧可嫁給東街口賣發糕的小哥兒,也不要嫁去虔親王府!”
與此同時,背後哢嚓一聲脆響,一落在地上的桃木枝條被踩兩段。
三人齊齊回頭,豫懷稷就在那石拱門下,腳底是半截桃木枝,打眼去長鶴立,好看得不似畫像中的任何年輕男子。
“我落下一枚劍穗,大概在椅裏,煩請宋夫人找一找。”他語氣仍舊溫和。
宋母趕忙進屋去尋,正好避開眼下的尷尬。
宋瑙生生把臨要跌出眼眶的淚水憋回去,磕磕絆絆地跟父親一塊兒俯行禮。
一小會兒工夫,宋沛行後背已經了:“臣不知王爺回來,怠慢了。”
“一個小件怪我不當心,本意是不想叨擾幾位,取完便走,所以沒讓通報。”
豫懷稷說得,宋瑙卻暗暗覺得並不是這麽一回事,但不敢再說話,垂頭閉,一雙潤的眸子牢牢盯住足尖,模樣是一如既往地倒黴又可憐。
劍穗很快尋到了,宋瑙幾乎要以為他其實什麽都沒聽見,一雙長靴突然停在狹隘的視野裏,頭頂傳來似笑非笑的問候聲:“宋姑娘,後會有期。”
不是別來無恙,是後會有期。
毫不誇張地說,離當場暈厥就差一點點。
皇城沒有不風的牆,不出幾日,虔親王與宋侍郎相的閑言如蔓草瘋長,傳到後頭,居然化作一句:虔親王將迎娶宋氏,早則年關前後,晚不過翌年秋天。
外人羨慕得,宋瑙是有苦說不出,如此一鬧,再沒人家敢跟談婚論嫁了,一個個跑得飛快,生怕衝撞了虔親王。眼見一樁好姻緣被拆得七零八落,宋瑙憂心忡忡,這一天又一天過去,也不見虔親王出麵澄清。
終於,決定在被瘋之前去找豫懷稷談一談。
可勇氣這樣東西,來也容易去得也快,走到一小半已經所剩無幾,甚至有些。
宋瑙按住肚子,給自己打氣:“沒事的,先買塊發糕壯一壯膽,吃飽不慌。”
可等去到東街口,麵前風吹枯葉落,小攤連個影兒都沒有。
“別找了,他搬去郊縣了,虔親王賞他一座宅子,換誰不想走。”
隔壁一家賣糖人的長脖子跟宋瑙嘮嗑:“他有個病中老母,兩人在一間小屋子,王爺恤他年紀輕不容易,在城外替他找到個背山靠水的大宅院,說最宜養病。”
宋瑙呆若木,僅剩兜底的一點勇氣被徹底澆滅,一步一沉重地回家了。
宋瑙思來想去,得出結論:“大概是我在八珍樓外瞪了他一眼,招惹到他了。”
椿杏安道:“小姐想多了,虔親王豈是小肚腸之人?”
“他不小氣?”宋瑙怒了,“那他還把發糕攤子遷出城去!”
椿杏給出主意:“要不小姐去賠個不是,橫豎手不打笑臉人,想必王爺不會再計較。”
主意是好主意,但若有膽子去賠禮,上回便不至於半路折返。
宋瑙由此陷人生兩難,一連幾晚夢見豫懷稷,他把一塊熱騰騰的發糕摔在腳下,寧可砸碎也不給,當時就哭出聲,輾轉驚醒,神十分不濟。
但關乎的風言風語沒有持續太久,很快被另一樁突如其來的要事取代了——八公主墓被盜。
更蹊蹺的是,所有隨葬什都在,唯獨公主不翼而飛。
這無疑在帝都掀起千層浪。
論起八公主,許多平頭百姓都還記得,是先帝姝貴妃所出。頭兩年風無限,姝貴妃曾僅次於豫懷稷母妃,如今的妧皇太妃最得先帝寵。但失寵得很突然,似乎一夜之間,個中緣由沒人說得清。
子可憑母貴,亦可因母賤,之後是長達十多年的冷宮生涯,直至六年前的一次走水。
八公主死在寅時的吞天大火中,是個生於榮寵,長於冷宮,亡於時運的公主。
當時先帝已日漸衰敗,的後事是豫懷謹親手辦,葬在近郊的華坡。雖以公主規格落葬,畢竟生前落魄無依,死後隨葬品也沒什麽稀罕,不知怎的會引來盜墓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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