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狗這是要住百命脈，為其所用啊。”

敖政一句一句地把朝中大事碎了，再拆開來分析。

可裴獗不言不語，好似一個旁觀冷眼人。

他見狀，又忍不住提點道“李家眼下最忌憚的，無非妄之也。昔日之恩，今日之仇。恩有多重，仇就有多大，妄之不可不防。”

當初是裴獗一力托舉小皇帝登基，也是因為有他手上重兵，才能鎮得住那些皇族宗親的勢力，使得北晉這些年來沒有如同南齊一般，兄弟鬩墻，自相殘殺，保持了相對的穩定和發展。

可平靜能保持多久呢？

李宗訓當日倚仗的，變了今日懼怕的。

從龍之功，終會為功高蓋主……

敖政道“依我說，妄之實在不必為一個姬妾自揭其短，將把柄遞到李老狗的手上。一旦落個通敵的罪名，即使今日無事，來日必翻舊賬……”

裴獗“加之罪。”

看他油鹽不進，敖政重重一嘆。

“加之罪，那也要有個由頭啊，不會憑空生出說法來。妄之此舉很不明智，若你信我，不如讓老夫將馮氏帶回中京。老夫以項上人頭擔保，必可保一命。”

裴獗冷眼看他“若有一日，朝廷要問罪長姊，你出人來。臺主如何選擇？”

敖政一怔。

這些年，裴獗很和他提及他的長姊。

因為當年娶了正妻后，他又納了兩房姬妾，裴獗就此疏遠了他。

敖政慨著，“馮十二娘只是一個姬妾，說難聽點，與家奴無異，怎可同你長姊相提并論？”

“男兒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裴獗似乎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留下這句話，一眼都不看敖政僵的表。

“你若真把長姊放在心上，便不會納妾。”

說罷起拂袖而去。

只留敖政一個人在涼亭下吹熱風，腦子都蒙了。

“妄之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

男人麼，年輕的時候才會鐘，到一定歲數就知道了，哪有什麼從一而終？

水靈靈的花骨朵在眼前含苞吐萼，圣人也忍不住呀。

—

邢丙找的大夫是從本村過來的，姓姚，單名一個儒字，前兩天才籍花溪村，就在馮蘊家莊子的西頭，一家七口人住著三間簡陋的茅草屋。

世當下，人跟人往很簡單——不問過去。

> 住的那天早上，姚大夫的新婦汪氏壯著膽子來長門莊，借兩斤白面，說孩子饞大白饅頭，哄不住。

阿樓讓灶房給了，汪氏千恩萬謝地回去，夜里便還來十斤粟米。

來時，恰好上邢丙家的二郎流鼻涕，當即領到姚家看了診，拿出為數不多的藥材，幫他熬湯藥喝下，才送回來。

藥材在時下可是稀罕金貴的，姚家不藏私，長門莊也不能太小氣。而且，有個大夫住在近鄰，那是天大的好事。

馮蘊讓邢丙的新婦徐氏帶了一刀，二十來斤大米去姚家，千恩萬謝送上診金，一來二去，兩家關系便親厚了些。

阿樓挨了一頓打，方才從昏迷中醒過來，痛得直喚。

馮蘊進去的時候，姚大夫正坐在床前，為他理傷口……

“小郎，忍一忍便好。”

阿樓剛要出聲慘，看到馮蘊的影，猛地閉上，一張臉生生出一條條皺褶，像個碎的包子。

馮蘊問他的傷，聽姚大夫說沒有傷，這才放下心來，調侃阿樓。

“痛就出聲來，男子漢大丈夫，不白不。”

阿樓撇著，眼圈都紅了。

“郎……小人不痛。”

“傷這樣，怎麼能不痛？”馮蘊看著他可憐的樣子，“你放心，我給你報仇。姓韋的，他一天再說。”

干活還不給吃飯嗎？

阿樓想了想，也覺得很解氣。

可心里，又很難過，憋屈。

阿樓是知曉將軍在郎房里的。

可他沒有想到，將軍和郎聽見他被那姓韋的痛打，哭天喊地地慘，居然都沒有出來為他撐腰。

直到暈過去那一刻，阿樓心其實都很悲涼……

仆從命賤。

沒有爹，沒有娘。

便是被人打死又如何？

然而，等他醒來聽說姓韋的和那些耀武揚威的軍都被拉去開荒地了，氣又消了……

就像那次讓他帶傷去訛詐王典一樣，總歸是為了長門院所有人，為了讓

大家都過上好日子，吃上飽飯。

只要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他阿樓點傷，算得了什麼？

小屋里靜寂著。

等姚大夫上好藥，告辭離去，馮蘊才開口。

“在想什麼？”

阿樓臉上忽悲忽喜，搖了搖頭，“小人什麼也沒想。”

馮蘊哼笑一聲，“樓總管勞苦功高，想要什麼賞賜？”

阿樓微微一愕。

他看著郎的眼睛。

為什麼？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

阿樓有點愧，為那點自私的想法。

不等馮蘊再開口，他已低下了頭，“小人不要賞賜……小人只是挨了一頓打，什麼也沒有做好，小人不配領功勞。”

“胡說！”馮蘊正看著他，“今日的首功就是你。若沒有你那一頓打，將軍和我如何治得住那姓韋的？如何反戈一擊？”

阿樓本來有點自輕，聽馮蘊這麼說，又覺得自己確實了不起。

以前的他，遇上韋錚這樣的權貴，肯定早就跪下求饒了。

可他今天應對貴人很是得，并沒有丟郎的臉，除了被人踩在腳下痛打的時候得太狼狽，別的很有總管的模樣了呢。

阿樓翻就想起來……

奈何牽到傷口，又是一聲痛呼。

然后哎喲哎喲地著馮蘊，齜著牙笑。

“值得。太值得了。下次還有這樣的差事，郎也讓小人來做……小人嘶……小人得心應手……”

“沒有下次了。”馮蘊溫和地看著他，一字一頓，“今日，對不住你。請你原諒我。”

阿樓驚愕，張大合不攏。

“，郎……這是什麼話？”

馮蘊微微垂眸，“你們跟著我，我卻沒有能力很好的保護你們……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是我弱而無能……阿樓，若有下次，我希我們可以用更簡單暴的方式，打回去，而不是挨打以委曲求全……”

阿樓怔怔地看著，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

其實是有委屈的，但這一刻，釋懷了。

郎只有十七歲，比他還小一些，可郎一個人挑那麼重的擔子，還想著如何保護他們，還向他道歉……

阿樓所有的自尊都被熨平了。

br> 他嗚嗚的，哭得睜不開眼睛，又不敢去眼睛……

眼淚淌在傷口上，更痛了，哭得就更狠了。

馮蘊一看不好，趕拿了姚大夫留下的干凈紗布，親手為他拭淚。

“不哭，不哭了，再哭傷口要壞了……”

阿樓吸著鼻子，撇著，總算止住眼淚，破涕為笑。

馮蘊也跟著他笑，眼睛紅紅的，“這傷要養一陣了。”

“沒事，小人不怕痛。”

“還逞強呢？你也是，以后沒事跟邢丙他們學幾招防，不說打人，挨打總要會閃避一些……”

主仆二人掏心窩子地說著話。

門外，敖七也紅著眼睛，安靜地看著站在面前的裴獗。

“阿舅所想，同郎一樣嗎？”

別人不知道裴獗在馮蘊的房里，敖七卻是親眼看見的。

這幾個晚上，舅舅都三更半夜才地來，每次舅舅一進屋，郎房里的燈就滅了……

敖七一個人輾轉反側的時候，腦子里總會一遍又一遍地想，他們二人會說什麼，會做什麼，催心催肝的，如同在煉獄里煎熬……

今天阿樓挨打的時候，他最初沒有出手，就是想到有裴獗。

舅舅出面，沒有人再敢放肆的。

可惜，他沒有等到裴獗出來，最后才提了環首刀要砍人……

“之前我很是不懂，阿舅為何深夜莊，現在才明白有這般深意……”

說到這里，敖七謹慎拱手，朝裴獗行了個禮。

“外甥對阿舅有所誤會，這廂賠禮了。”

不待他揖下去，頭頂便傳來裴獗冰冷的聲音。

“你沒有誤會。”

敖七慢慢抬頭，對上那雙波瀾不興的黑眸。

裴獗一如既往的冷漠，“我和馮氏，一樣沒有心。”

敖七“阿舅？”

“為達目的，不惜犧牲他人。”

一板一眼地說完，裴獗手負在后，扭頭自去了。

敖七有剎那的恍惚，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怎麼會有人承認自己是個狠心的人呢？

不對，舅舅一貫狠心，可郎不是呀。

那麼溫，那樣真誠的跟阿樓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