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是章月回幾度上路,卻從未到達過的夢。
其實他本沒有離開,一直都藏在瀝都府。到底是著不該的心,放不下這局自己去逍遙。
但他還是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理由,他是為南留下來的。
謝卻山隻會衝鋒陷陣,不懂憐香惜玉,喜歡把人往火坑裏帶,那就是個不負責任的狗男人。但他不一樣,他可是靠譜的,什麽爛攤子都給人兜底的,無所不能的章老板。
哎,他看那個男人,左右都不順眼,哪哪都比不上自己。
可滿城風雨之時,他還是替謝卻山不值。
他花了很多年,讓自己接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哪有什麽天道公平,隻有小鬼橫行,弱強食。
所以他先殉了道,讓自己了一隻無法無天的倀鬼。
他假裝不知道那些善良而愚蠢的人在堅持些什麽。
改朝換代看得還嗎?扶起傾頹的王朝跟他有關係嗎?山河不是他的,故鄉也不是他的,他不食君祿,為何要忠君之事?
可這世上怎麽會有那樣的人啊,世人要用最惡毒的方式殺他,他還坦然接。
裝什麽聖人。
依他看,謝卻山就是承不了那些罵名,想死了一了百了,把一地變哀悼他的眼淚。這人到最後都這麽狡詐。
他想,活該。等謝卻山死了,他就把南搶回來。
可章月回上這樣惡意地揣度著,卻還是假裝從蜀地趕回來,派人給謝卻山送了一封信,問他要不要逃跑。他沒開玩笑,他是真的有想過,如果謝卻山願意的話,他可以大發慈悲幫幫忙,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救他的命了。
但謝卻山那個卑鄙的人,卻用拒絕他再次彰顯了自己的高貴。章月回恨得牙。
合著什麽聖人的事都讓他做了,顯得餘下的世人都很不堪。
恨到坐立難安。
他太想做點什麽破壞這種神聖但自以為是的獻祭——劫獄?把人綁走?
但說到底,那一切都隻是為了讓援軍進城,他要是這麽做了,瀝都府就完了。想到這裏,他又不了山河在眼前破碎的場景。
謝卻山把他也拖了那種左右為難的泥沼中。他不能不管不顧地放縱自己的私心。
然而行刑前夜,宋牧川找到了他。
“章老板,請你幫忙救他,無論花多錢,我都會還給你。”
章月回一直都看不上這一板一眼的書生,他倒要聽聽,書生能怎麽救。
“驗這一關是瞞不過的,隻能在驗之後、行刑以前,把他換出來。我能在馬匹上做手腳,讓馬在行刑前失控。換馬的時候人多眼雜,倘若再能有一些混,吸引百姓們的注意,同時用一替換掉謝卻山,將他帶走。此時驗已經結束,行刑不過須臾的工夫,不會有人再去注意到那裏還是不是本人。隻是我手裏能調用的人,無非是秉燭司和禹城軍,但這件事,不能太多人參與和知曉,否則還會出。”
他以為書生做不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沒想到他一開口,計劃已經如此完整,聽下來全是欺上瞞下、要掉腦袋的事。
章月回默了半晌,抬眼掃他:“這是欺君之罪啊。”
“我來擔。”
宋牧川這一生都是克己複禮,正直清白,甚至連撒謊都會為難,但他到的所有規矩,那些讓他不能逾矩出格的教條,那些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訓誡,甚至是他可能要麵臨的敗名裂,都抵不過摯友的生命重要。
章月回莫名有點鼻酸,這書生難得讓他高看了一眼。他故意背過去,不太友善地道:“我有條件。”
“我都答應。”宋牧川迫不及待地表明了態度。
“事之後,謝卻山我帶走,你就當他死了,誰也別說,南也不行。”
宋牧川錯愕了一瞬。
他想問為什麽,可方才自己已經滿口答應了,生怕出一反悔的意思章月回便拒絕了他,哽住了。
“喊我幫忙可以,但我可不是一個大方的商人,斷沒有做事得不償失的道理,更別說平白全謝卻山。他醒著太麻煩,我得先讓他昏迷個一年半載,再尋一粒能忘卻前塵往事的丹藥給他喂下,他永遠不能再見南。”
宋牧川聽得眼淚汪汪。
章月回敲敲桌子,讓宋牧川回神,又擺出一副瀟灑的模樣:“你要覺得不也沒關係,那我便不手了。”
“我答應!”
現在他能求助的隻有章月回,也隻有這個人,能有本事與他裏應外合,從刑場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救走。
宋牧川擅自便替謝朝恩做了決定,都這個時候了,再談那些虛無的風花雪月顯得多餘,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隻要他能活著,他做多卑劣的人都無所謂。
“宋大人,你須得守約,不然我能隨時反悔,將他殺了,再告你一個欺君之罪。”章月回扔下狠話,準備離開。
“章老板——”宋牧川喊住了他。
他沒防備地回頭看,以為宋牧川還要跟他討價還價,卻見他忽然悲壯地跪了下來,咚咚咚給他磕了三個頭。
“章老板高義,大恩大德,宋某沒齒難忘!”
章月回錯愕地連連後退幾步,甚至都有點語無倫次。
“你,你別給我來這套——一碼歸一碼,你我各取所需,就是樁生意。”
章月回手忙腳逃也似的跑了。
真是不了一點這迂腐的書生。
但他放心書生的人品,哪怕他心裏可能在誹謗,這個棒打鴛鴦的壞人,但他隻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守口如瓶。
而章月回也覺得,這樣最簡單,他不必向別人解釋他還有什麽用心良苦。
甚至也稱不上什麽用心良苦,他做事從來循的都是他的私心。
在這個飄搖的王朝,什麽事都得不到圓滿。他煩了,他就想看點絕境生花、枯木逢春的夢。
哪怕他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那樣,謝卻山上好像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他把自己活了神像,那些看到他的人,都會為他的信徒。
倘若世上最後一座神像坍塌了,遠古的洪荒卷土重來,那人們千百年來的智慧、勤勞和勇敢,人們用之軀維護和傳承的神,都將被顛覆,不值一提。
人要活著,也不僅僅要活著。
章月回自己都覺得可笑,可他無法忽視自己心深,同千萬人一樣最樸素的願。
這世界,得講點公平啊。好人得長命百歲啊,不然十八層地獄裏的孤魂們破頭了要投胎做人有什麽勁。
可他們每個人的立場不同,宋牧川已經妥協了一部分,他隻要謝卻山活著就夠了,他能做的就那麽多,但對於章月回來說,謝卻山的清白,那很重要。
他不是在幫謝卻山,而是在救六年前的自己,那個隻是有一些叛逆,但無傷大雅的年,他還在做著鮮怒馬,一朝風流滿京城的夢,然後就被無可喊冤的不公碾進了泥土裏。
他太困了,他的家人做錯了什麽嗎?若是沒有錯,為什麽會是那樣的結局?他想不明白,也找不到答案,他隻能讓那個生出滿心怨懟的年消失,才能滿不在乎地在活下去。是他殺了他自己。
其實他恨的從來都不是謝卻山,而是隻能打落牙和吞的冤屈,在這個時刻,他終於發現了,承認了。
他找到了自己病膏肓的癥結,他也想救救那個年。
但章月回很清楚,人要與時局鬥,便如螞蟻撼山,得付出千倍萬倍的努力,更不要說,爭的還是一份最虛無的清白。
可能隻是被一點泥汙了袍,世人卻會說,除非黃河水清,否則不足以自證。
謝卻山得“死”了,才能引發那些振聾發聵的吶喊。
他亦知道,有一個人跟他一樣,哪怕喊到聲嘶力竭,也要在千萬人的唾罵裏擂響反對的鼓點。
他狠了心,讓去,甚至一碗藥讓謝卻山一直昏睡下去。他一旦醒來,就不會允許南這樣不顧一切地為他的後名奔赴,所有人隻會在他的意誌下沉默、妥協。
好人總吃虧就是因為這樣,都願意犧牲自己,全別人。
那讓他來做這個壞人。
後來,在南一意孤行要去汴京之際,宋牧川終於忍不住來問他,為什麽還不能告訴南?
因為還不夠。
哪怕所有人都以為,隻是草,做不到。
但這條路,得走啊。不然,他們以後要怎麽活?
獨自吞下世道的不公,背負著汙名,卻什麽都做不了,如過街老鼠一般活在哪個角落嗎?
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那樣活著是什麽覺。這世上的可憐人那麽多,就不必再多一個了。
他想要他們得救,想要這世道的黑是黑,白是白,想要南的餘生能夠苦盡甘來,如願以償。
然後他才能得救。
他又跟命運賭了一局,他要和一起赴一場沒有後路的冒險。
不,或許那本不是賭局,而是一場麵向命運虔誠的獻祭和祈願,他押上了所有,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不計利益,不求回報。
倘若失敗,那這世界本就沒什麽好活的。
可他很對不起,他每一次癲狂地推所有籌碼時,總會給平白帶去苦難,不知道,為謝卻山奔赴的這一切裏,亦有他的偏執。
但太勇敢了,那麽難的路,依然闖了出來。他曾誤以為隻是渺小的飛蛾,後來才發現,原來就是火本。
他在無邊的苦海裏被照亮了,他終於在那曲折的世事裏低下了驕傲的頭顱,他放下了手裏那兩頭都是刃的兵戈,他放棄了傷害別人也不再去傷害自己。他很,因為是一個足夠好的人,好到他能將一切別扭藏起的緒,都寄托到的上。
他借著為幌子悄悄著這個世界,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出口。
他不必占有,已經拉了他一把,而他也早已有了歸來的方向。
他其實如願以償。
但他還是要做那川穀裏的小神仙,他就是那道斜的奇跡,他在這片他從未踏足的土地上,同他們玩了個惡作劇。
他們要懷念他。他才是那個狡猾的人。
嘿,這人間,不算白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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