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鐵騎長驅進軍，如無人之境。

而第一回的刺殺便是在鄂邑。

鄂邑是楚國別都，城高池深，固若金湯，單是壕便寬達二丈之余，因而這一仗并不好打。

聽說大澤君率軍會同駐守鄂邑的楚國公子川，借著云布合落雪冰的天時，命人連夜擔土潑水，汲水灌城。

比及天明，城墻冰厚，使得燕軍不能攀爬。

但這世間有什麼能難倒公子許瞻，不過區區一座冰城罷了。

聽聞他挑選壯甲士，就在鄂邑城外，以鐵鍬土擔，壘土山。

城樓上大澤君與公子川見燕軍堆筑土山，數次想要出城沖突，被燕軍弓弩手扼住咽要路，不能前進。

五日之，鄂邑城外筑土山三十余座，上立高櫓，分撥弓弩手于其上朝著鄂邑城樓發火弩。

楚軍大懼，無不頂著遮箭牌守。

土山上一聲梆子響起，箭下如雨。聽聞城樓上楚軍皆蒙楯伏地，火箭落，又是沖天火起。

這一回合楚軍雖敗，卻并不曾棄城逃亡。

這一夜就在城外大營中，聽得城中鑿木劈柴，其聲徹夜不止，前去打探消息的哨探來報，說楚人正在城中連夜造車。

次日天明果然見城墻上出現拋石車數百乘，正對著土山云梯。

每每燕軍箭，城門楚人便一齊拽石車，炮石飛空，往上打。（拋石車作為攻城利，是后世大炮的鼻祖，最早誕生于春秋戰國時期，可將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頭拋至城墻造巨大破壞。當年李信率秦軍攻楚時，楚軍以拋石車擊潰二十萬秦軍，李信兵敗自殺，三國曹用拋石車攻城亦是屢戰屢勝）

人無躲，弓箭手死者無數，于是燕軍不敢登高箭。

公子許瞻不能明攻，因而兵分兩路。

一路人馬十萬余人，分散于鄂邑四座城門之外，就在各城門列陣擊鼓，張弓放箭，引楚人出城決戰。

東門攻城，楚軍便加防守東門。才將兵力往東門引去，西邊的城門又險被叩開，楚人顧此失彼，又急忙忙引兵回守西門。西門的戰事才將將穩住，南門與北門得燕人又同時開了戰。

楚軍捉襟見肘，燕人沒怎麼費力，便把楚人累得焦頭爛額。

聽說曾截獲數封發往魏都大梁請兵的信，你瞧，這兵荒馬的世道，并沒有真正的敵人。

與此同時，另一路人馬趁夜以鐵鍬暗掘地道，從地下直鄂邑城池。

燕莊王十七年十二月中，楚失鄂邑，大澤君與公子川率殘部從鄂邑西門趁夜出逃。

  燕國的黑龍旗滿了楚地的城頭，旌旗節鉞，十分嚴整。

那一仗打完，已經天大亮了。

公子許瞻策馬與將軍們一同進城的時候，小七和沈淑人的馬車就在其后不遠。

他的將軍們各持兵，前后擁衛，馬蹄踩得釣橋蹬蹬作響。（釣橋置于壕上，據《武經總要》上的釣橋圖，橋板通過繩索和絞車在城樓上縱和控制城外壕上的吊橋）

城的百姓還來不及逃亡，大多避在斷壁殘瓦之中不敢出聲。一路所見，四下都是死去的楚兵，破損的甲胄，還在燒著的矢弩。

沈淑人在馬車里哈欠連天，還不忘揚著下得意洋洋，“本夫人跟著公子南征北戰，這可是無人能比的資歷，我看將來了燕宮，誰敢跟本夫人爭搶。”

說著話，還要乜上一眼，問上一句，“姚小七，你敢嗎？”

小七不語，不得離開，才不屑于同沈淑人爭搶什麼。

小七不語，沈淑人便出指尖來的臉，“就算你有這個心，你自己瞧瞧，你自己瞧瞧，你這兩道難看的疤，如何與我搶？”

是了，自出征以來，章德公主送的膏藥便落在蘭臺，再不曾用過了，如今也必是難看得。

不止如此，沈淑人還要與講明道理，分析利害，“你自己想一想，公子若是稱霸天下，你這樣的出和樣貌，可擔得起這天下的王后之尊？公子那樣驕傲的人，容不得旁人說一句不好的，怎會在自己邊留下旁人說笑的把柄，簡直笑話。何況，你敢行刺公子，王后娘娘豈能容得下你。”

是了，小七自己心里也都明明白白。

沈淑人兀自笑著，忽地又低下聲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個月呀，也早到了日子了”

小七不知在說什麼，因而問，“什麼日子？”

沈淑人抬袖掩而笑，眉眼之間是藏不住的歡喜，“早到了來月信的日子，但我但我并沒有來”

小七恍然一怔，旋即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魏夫人大抵是有孕了。

怎麼不是呢，這數月來，常見魏夫人去中軍大帳侍奉左右，從前大周后邊的敬娘不也說了，燕宮的嬤嬤們早便看過，魏夫人是極好生養的。

沈淑人

輕輕著小腹，嘻嘻笑著，“我腹中的可是公子的骨，你可要侍奉好我，萬一有個閃失，只怕公子不會饒你！”

小七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曾經也是有過兩個孩子的。

但沒有福氣，兩個孩子一個也沒能保住。

而這破敗的子，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小七到底是個小氣的人，聽了并沒有什麼歡喜的。

可延綿子嗣的確是蘭臺與燕宮長久所盼，有了子嗣，社稷就有了傳承，宗廟就有人祭祀，是好事呀，該高興。

這孩子一生出來，九重臺里的梁換柱就不必再瞞下去了，待公子許瞻凱旋回薊，便能南面稱王。

垂眸著沈淑人的肚子出神，好一會兒沒能說話。

沈淑人便又來，“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小七回過神來，應道，“聽見了。”

沈淑人不依不饒的，“那你記住了沒有？”

還沒有來得及應上一聲，乍然聽見車外馬聲嘶鳴，有人疾疾勒住馬韁，先是蒼啷啷幾聲拔刀出鞘，登時又是砰砰數聲利刃擊撞，繼而有人大喝，“大膽楚賊！護公子！”

馬車驀然一頓，周遭已是一片混，聽得亦有楚音從四面八方高聲傳來，“殺公子許瞻！”

這便聽得外頭利刃相接，殺聲頓起。

軺馬驚得嘶鳴連連，慌不擇路地朝后退去，這車愈發顛簸不穩，險些歪倒在地。

小七推開小窗往外探去，沈淑人駭得抓的胳臂驚不止，低聲音，花容，“你瘋了！關上！關上！你是生怕旁人不知車里有人嗎？快點兒躲好了！”

沈淑人的驚被那殺伐聲低了幾分，旋即又淹沒進了軺馬的嘶聲里。

小七循聲向前去，燕人一甲胄，不知幾何，楚人斗笠青，卻不過七八余人。

這里頭的人，可有謝玉？

斗笠遮住了楚人的臉，因而小七不知。

一雙纖纖素手下意識地抓在窗棱，抓得骨節發白。

心里盼著是謝玉，又盼著最好不是。金鐵擊，白刃濺，發出一聲聲尖銳刺耳的聲響，令人失張失志，心如麻。

忽忽然有鐵爪勾住了車，霍霍然猛烈一晃，心里咯噔一聲，將將把腦袋回馬車，便覺這小軺猛地往一邊傾斜過去。

沈淑人駭得臉煞白，閉上眸子抓住

的雙臂，沒命地大聲尖，“啊！啊——救命！救命啊——”

再看不得外頭的狀況，下的小軺晃了兩下，終究是往一旁倒去，連那拉車的馬也哀嚎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耳畔的刀槍爭鳴戛然而止，小七眼前一黑，也短暫地失明了一瞬，只知道四野是金星一片，周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沒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耳目通明，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鳴與劍影，又在風雪之中綻開。

一時間戰馬嘶鳴，刀斷戟折，又見那余下的斗笠青已順著鐵爪鎖踏上兩旁屋檐，岌岌往風雪之中去，踩得那碎瓦殘檐嘩嘩然往下墜落，在這鄂邑大道之上落得噼里啪啦一片脆響。

楚人走了。

上頗重，得小七不過氣來，聽見沈淑人就在耳旁低著，這才察覺自己正被其人在下。

罷了，沈淑人既有孕，實在不必與計較。

忽而腳步聲響，抬眸去，見公子許瞻疾疾奔來。

玄的大氅在風雪中翻飛，他最的緋長袍在袖口與畔出一大截來。

他只是朝小軺奔來，雪中看不清他的神，亦看不清他的眸到底向何方。

但也不必細想探究，沈淑人當先一步爬了起來，爬起來便哭著撲向了的夫君。

那奪目的赤狐大氅亦是一樣在風雪里翻出好看的花，哭著奔到了公子許瞻跟前，握住了那人持劍的手，地哭了起來，“公子，嚇壞小了！嗚嗚嚇壞小了”

小七心里想，你瞧呀，小七，那是沈淑人的夫君吶。

誰家姑娘不是明正娶，唯你不是。

自己從雪里爬了起來，周都疼疼麻麻的，因而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哪里麻，哪里了傷。

但自小一個人慣了，沒有什麼可哭鬧的，站起了，撲打了幾下棉袍上的雪，兀自在一旁垂眸立著。

看見那拉車的軺馬四蹄凌空，在雪地里徒勞地掙扎，睜著的雙眼落著皚白的雪片，鼻孔著氣，與吐著沫的一同在大雪里熱騰騰地冒著白氣。

哦，殷紅的從軺馬的子下淌了出來，慢慢地淌出了一大片。

你瞧，是一把長劍刺穿了馬腹。

你瞧，人有人的命，馬也有馬的命。

有的人死在征途，有的人在征途里有了新生，而這匹拉著們進鄂邑的燕國馬也終將留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