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是個敢作敢當的人，不怕責罰。

原也沒有費心斟酌到底需擔什麼樣的后果，說魯莽滅裂匹夫之勇也好，說是作犯科要伏法誅也罷，都沒有什麼可計較的，也沒有什麼是要恨嗟悔的。

人是為章德母子殺，廟是為蘭臺公子護。

破甑不必再顧，不懼委曲全，取義仁。（甑，即古代的瓦制炊。破甑不顧，意為既事實，不再追悔）

不求那人明公正道，為做主，姚小七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對自己，便是從前與槿娘說的“義”。

求仁得仁，也求義得義。

那人的指尖就在眼前，的臉頰卻下意識地別了過去，避開了那人纖塵不染的手。

這般骯臟的小七，真要污了那人的手吶。

臉頰別了過去，眉眼也愈發地低垂了下去。

這般丑陋的小七，怎能去污了那人的眼吶。

別開了臉，那只手便也垂了下去。

一句話沒有說，也一句話沒有問，那人心里在想什麼，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來。

大抵在嫌棄已經是個臟了的人。

這一張臉臟了，這一的孝服也臟了，孝服里頭的軀呢？

里頭的軀是一個與魏公子與大澤君都不清不楚的人。

跟過魏公子，也跟過大澤君。

險些跟魏公子走了，也險些跟大澤君走了。

這樣的人在他看來，難道不是臟了嗎？

沈淑人跪坐一旁，楚楚可憐地拭著眼淚，可憐地哭起來，“公子最疼小七了，小七好怕，當著列祖列宗的面兒，公子可得為小七做主！”

想，那人待沈淑人好，定會為沈淑人做主。

幽王為博人一笑，不也是不惜烽火戲諸侯嗎？

小七心里勸自己，小七啊，不管怎樣，你都不必難過

，做你自己該做的事，你自己該的罰，走你自己該走的路。

因了心里沒什麼期待，便也不會大失所。

心里這般想著，卻聽那人喃喃重復了一句，“小七。”

只當是，下意識地就要去答一聲，還不及啟，已聽見沈淑人滴滴地應了，“哎。”

小七一時骨酸心的，心里也辨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

真不如這夜就被投進了枯井，那便不必親眼看見他們二人郎妾意了。

卻聽那人不輕不重道，“小七不會是這般模樣。”

沈淑人一怔，“公子說什麼？小七聽不懂呢”

卻見那纖塵不染的手此時正挲著那染了污的斬缞，“一個愿替你披麻戴孝的人，可會火燒宗廟？”

沈淑人一雙秀眉凝了山黛，一雙白玉般的荑悄然攥了那華貴的袍，即便心知自己理虧，仍舊著頭皮回道，“公子不信小七？那麼多人都瞧見了，難不是小七撒謊？”

那人信與不信，小七不知道。

沈淑人猶自大聲道，“公子怎麼不信，小七不會撒謊！謀毀宗廟、危害社稷是大逆不道！公子難道不曾聽聞紂王慢神棄祀，因而亡國的先例嗎？”

是，武王伐紂曾以兩篇伐紂檄文布告天下，其一為《牧誓》。

其中寫道，紂王“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

因而在另一檄文《太誓》中便有了這樣的話——天亦縱棄之而弗葆。

沈淑人此時提起紂王來，是要告訴公子許瞻，是夜若不能治罪，他朝定要似紂王一樣敗國亡家

。

想，沈淑人學得到底不像。

小七從不朝公子許瞻大，也從不把公子許瞻比作暴君紂王。

眼前的人不曾說話，好似也并沒有生惱。

是了，沈淑人就是他的良藥，良藥苦口，卻不會使他生惱。

他只是緩緩地起了，十五連枝燭臺的燭火搖曳，將那人頎長的影拉得又高又長。

他大抵要帶著沈淑人走了，就似從前一樣，與沈淑人也說一聲，“小七，我們回家吧。”

你瞧，沈淑人也起了，也在這宗廟的白玉磚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聽見那人說，“過來。”

聲音不輕不重，辨不明里的緒。

小七目垂著，便也瞧著那兩道影子。

一道矮些的影子盈盈上前，宛然立著，另一道高大的影子抬起了手來，就似方才朝抬起了手一般。

那骨節分明的手，那寬大的袍袖全都向那矮些的影子去。

不，不一樣。

不是出手去，是高高地揚起。

小七駭得一凜。

見那高高揚起的手很快就疾疾地落下，繼而“啪”的一聲重重的響，伴著一聲尖厲的嘶，猛地將那道矮些的影子扇倒在地。

不，也不是扇倒在地。

衛太后的棺槨就停在一旁，那道矮些的影子是驟然摔到了那金楠木的棺槨上。

撞出一聲巨大的聲響，出一聲凄慘的哀嚎。

小七鼻尖一酸，他什麼都知道。

一句不說，他也一句不問，卻察一切，什麼都明見萬里。（明見萬里，出自《后漢書·竇融傳》“書嫗至，河西咸驚，以為天子明見萬里之外。”意為對外界或遠

方的況，知道得十分清楚，比喻人有預見）

你瞧啊，他信了。

他信的是原先的小七，還是信這個骯臟低賤的阿奴？

也不知道。

但若能早一些信，便再不必有后來的事了。

如今才信，卻也是可悲，可憐，可嘆的。

小七著那棺槨上的影子恍然出神，忽聞有腳步聲迫進大殿，是守在外頭的婆子闖了進來。

那婆子見沈淑人半邊臉都高高地腫了起來，試探著想要上前攙扶，但守著那冷面的閻王卻又不敢，因而就隔著丈遠的距離手足無措起來，跺著腳小聲道，“哎呀！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啊！”

不敢問一句，“夫人可還好？夫人怎樣了？”

豈止不敢問，連一聲夫人都不敢說出口來。

沈淑人被打得懵了，才直起子來不等站穩，下一掌又重重地落了下來，生生地將扇到了地上。

沈淑人捂大哭，鮮紅的從的指淌了下來，泣著哭得不模樣，“我牙掉了！嬤嬤！我牙掉了！”

那婆子再顧不得別的，倉皇跑上前來將其抱在懷里，“夫人啊夫人”

但守著公子許瞻，到底不敢去哄上一句。

沈淑人兀自哭著，訴著自己的委屈，“疼！我好疼！好疼啊嬤嬤！嬤嬤”

大抵是怎麼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竟被打這般慘烈的模樣。

若是夫人，便是公子許瞻明正娶的魏國公主，那就不能打，也不該打。

若是小七，那便是公子許瞻輕憐重惜知疼著的人，那也不能打，也不該打。

大抵想不到，怎麼就被打了呢。

也不會想到，就連真小七犯了錯，也是要被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