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為霜啊。
那人走得緩慢,院只他一人。
那持戟的東郭將軍早在庭院之外就停下了,門神一樣冷臉杵著。
原以為那人早就在桃林里了,不曾想,他竟才來。
秋日夜涼,雪松的味道過于凜冽了。
這時候,反倒是那木香和南國的煙雨氣更好一些。
小七低垂著頭,恨不得蜷一團,蜷進泥土里。
在心里默默祈求著,不要來,不要過來。
就當作沒有看見。
恨不得此時的月全都去,恨不得天漆黑不見五指,恨不得自己變一只促織,一只流螢,扇開翅膀趕地飛走,越過院中山桃,越過屋檐瓦當,越過蘭臺的高墻,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飛出去。
但要飛走,變什麼都好。
就跪在廊上,膝頭小隔著袍著木地板,原本涼森森的地方早就被焐熱了。
木紗門里的燭微晃搖曳著,屋里二十七八歲的素娥鳧趨雀躍,悄聲地說話,“公子來了,公子來了,夫人快躺好!”
沈淑人亦是歡歡喜喜的,聲音也不高,“躺什麼,我還要去迎公子,好好與公子說說話呢!”
是了,屋里的人是“小七”,他要找的也是屋里的“小七”。
籜兮籜兮,風其吹。(出自《詩經·鄭風·籜兮》,意為枯葉呀枯葉,風吹了你)
雪松愈發地近,上了木廊褪下鞋履,那人就在旁微微駐了足。
那人一駐足,的心頭便登時一跳。
他的袍擺自月小風中拂來,拂至的肩頭,拂至的臉頰,帶著秋霜白,令瑟然一抖。
他大約要說什麼話吧,因了他就立在那里。
小七沒有抬頭,便不知他此時在看什麼,在想什麼,便也不知他是不是要說什麼。
但到底不管是有沒有什麼要說的,木紗門呼啦一聲被推了開來,那個假小七歡歡喜喜地鉆出了門。
輕的袍下赤著一雙小足,在木廊上踩出了輕快快的聲響,一雙妙手挽住了那人的胳臂,欣欣然道,“公子回來了!”
r> 是了,公子回來了,小七從前也這樣說話。
假小七還嗔一聲,“小七等公子許久了!”
你聽啊,假小七稱自己為“小七”。
得多順口啊!
必是早就演練過許多回了,因而說出來的時候痛快淋漓,毫無一點兒生疏。
公子潔癖,世人皆知。
但那人呢,那人并沒有推開假小七。
由挎著,由偎著,他的聲音甚至溫和得有幾分說不出的難過,他應著,“回來了。”
就是這般簡單的三個字,就是這般尋常的一個舉,卻小七驀地酸了心頭,酸了鼻尖,了眼眶。
想起桃林捕那一夜,說的也是一樣的話,那時也說,“公子回來了。”
那時也想似沈淑人一樣迎上去。
但那時的公子看起來卻并沒有什麼可歡喜的,那時的公子不冷不淡,十分陌生,他甚至連一次頷首都沒有。
那人喜歡的不過是小七的皮囊,他說過呀,他說過“我重你這幅小兒的態。”
他說過“重你的眸子、鼻尖、這不點自朱的”。
他說過“重你的脖頸、你的脯、你這一把就能握住的腰”。
他說過“重你的、你的、重你這雙玉一般的”。
因而在更好的皮囊面前,他哪兒有什麼潔癖呀。
小七的雙手在袍袖里下意識地絞著,寬自己,小七,總會離開這里的。
總會的。
那一雙璧人兀自往里走著,猶聽見假小七絮絮叨叨地說話,“大營可還消停?公子今日有沒有累著?”
“東郭將軍手腳的,有沒有好好地照看公子?”
“下回公子宮進營也帶小七一起,
小七最會侍奉人,不比那東郭將軍好多了?”
那人應了,他說,“好。”
“公子可進過膳了?”
“公子想不想吃餃子?”
“我今日又與庖人們一起,跟他們學做薊城菜。我雖是魏人,卻極喜歡燕國的魚蝦蟹,還極喜歡蘭臺的小餅餌和蟹羹,明日一早我給公子做。”
那人應了,他依舊說,“好。”
屋子里的靜漸漸小了,但沈淑人載笑載言的聲音依舊過窗子溢了出來,還問,“公子猜猜小七又做了什麼?”
那人饒有興味,問起來,“做了什麼?”
“椒漿釀好啦!等公子好一些,小七陪公子飲!”
哦,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出自屈原《九歌》,意為將用香草做出來的菜肴和花椒調制的酒敬獻給尊貴的神明)
沈淑人喜歡花椒,也釀了椒漿,這是沈淑人與小七不同的地方。
不懼公子看穿與小七的不同,卻正是要用椒漿告訴公子——椒聊之實,蕃衍盈匊。
唐堯故地有詩《椒聊》,正以花椒稱贊生命旺盛,多子多福。
你聽。
椒聊之實,蕃衍盈升。
彼其之子,碩大無朋。
椒聊且,遠條且。
椒聊之實,蕃衍盈匊。
彼其之子,碩大且篤。
椒聊且,遠條且。
一樣的話,小七在桃林捕時也與那人說過呀,那時問,“公子想喝桑酒嗎?桑酒釀好了。”
那時那人不答,也不愿自討沒趣兒,因而不說“小七陪公子喝一盞”,只道一句“公子帶一罐嘗嘗吧”。
夜風乍起,蕭蕭颯颯。
小窗坐地,側聽檐聲。
小七抬起眸子,朝著軒榥去,想好好地聽一聽那人如何作答。
他也會像從前一樣,一句也不答假小七的話嗎?
br> 若一樣不答,若一樣不答,那心里終究是好一些的。
然而那人應了,那人依舊說,“好。”
院中的宮燈發著通紅的,但山桃數仍舊在茫茫的夜里,似張牙舞爪的惡鬼一般在秋夜的風里搖晃,晃出森的聲響。屋里的聲音卻是實實在在的溫的,“公子累壞了,小七來為公子寬。”
有人迎他,有人哄他,有人的眼里心里都是他,他心里是用的。
不必抬頭,就能看見兩個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溫黃的燭下大大地投到了木紗門上。
哦,公子正與他的小七寬解帶。
云鬢花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聽見沈淑人在屋子里婉轉,了大半個長夜。
那的聲音是再悉不過的。
想,公子的傷勢已經好了。
但這是好事啊,的的確確是好事啊。
一個嫵多的,婉轉妖嬈的,溫懂事的,心都在他上,一點兒瑕疵都沒有的“小七”,他用起來定然是滿意的。
他也必定在做從前無數次對做過的事。
必也在他的重之徘徊弄,假小七的子必也被他撥得一次次生紅,撥得口干舌燥,也必定被他撞擊得泥濘不堪。
可他到底又有什麼錯呢?
他不過是換了一個人,也不過是在做一個公子該做的事,原也沒有什麼錯。
然而低下頭去的時候,眸中卻有清波流轉,也不知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心中空空的,就那麼垂頭等著,等著傳召,等著吩咐。
(椒漿,即花椒釀的酒。東漢崔寔《四民月令》有言“過臘一日,謂之小歲,拜賀君親,進椒酒,從小起。后世率于正月一日,以盤進椒,飲酒則撮置酒中,號椒盤焉。”南北朝的梁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也有這樣的記載,“俗有歲首用椒酒,椒花芬香,故采花以貢樽。正月飲酒,先小者,以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后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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