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蕭煦麵似尋常,但回到永泰殿的時候,伺候的宮人都覺到了一種難言的威。
隨從太監郭霖在侍候蕭煦沐浴的時候,赫然發現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他心頭悚然,可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按捺住驚詫,委婉地問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蕭煦卻擺擺手,伺候的人都出去,便隻他一人在浴房。過了一會兒,他披出來。郭霖正想問今夜侍寢之事,餘瞥見地上上一片可疑痕跡,錯愕了一瞬,便什麽都不敢說了。
蕭煦坐到了書案前,宮人為他鋪好紙,準備好筆墨。他拿了筆寫字,吩咐道:“時影進來。”
郭霖應了一聲,出去請時影。公事代完畢,兩人一錯的功夫,郭霖低著嗓子小聲道:“時大人,陛下好陣子沒召妃子侍寢了,剛才奴才看見……”最後那一句,更低了。
時影聽罷雖然有些意外,神卻沒什麽波瀾,隻微微點點頭,“知道了。”
皇帝龍床上的事,從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不過皇後已經誕下一子一,最近又傳出了喜訊。蕭煦在子嗣之上頗是勤勉,外朝也無從置喙。看那意思,隻打算留嫡出的子嗣。或者說,讓誰誕下龍種、不讓誰誕下龍種,他心中早自有一番計較。
時影進去的時候,蕭煦正寫完了東西擱下筆。“把我的手諭送一份到北境。”
時影道了聲“是”,打眼一掃,暗吃了一驚,那手諭一是責紀清辭留任宮中,為公主師;二是宣召紀言蹊主持編纂《周文大典》。
盛世修書、籠絡士民本是各朝各代的傳統,但擔任修撰的往往都是有職在的翰林。雖然紀言蹊有文名,卻早離廟堂,忽然起複,不由得人驚訝。而公主尚且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娃娃,現在尋開蒙的老師未免太早。
但兩件事放在一看,意圖就很明顯了。
但時影知道蕭煦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若想拿住什麽人,往往一擊即中,一開始就會開出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蕭嫣、蕭焎都死了,王芣也自己吊死在冷宮裏。蕭煦想把紀清辭留住,也隻有這一條路了。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但人心又豈會能算到全部,就算算到又如何,不過是選擇了隻能選的那一條路罷了。就像他之於麗娘,雖有,但從未曾宣之於口。就像麗娘為了複仇,更名改姓了宮,從此永為陌路。或許說出來,仍舊要走的路,他也仍舊走他的路,隻會徒增煩惱。他能做的,隻剩遙遙相護。
他也就在蕭煦麵前不會藏自己的緒,一時全都曬到了臉上。蕭煦全看在眼裏,“朕知道你在想什麽。”
可他未必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時影想。先拋開那些不說,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時影道:“陛下,要不要派人控住韓昭?臣怕韓昭看到詔書會生異心。”
蕭煦哼笑一聲,“不用。朕知道韓昭是個什麽樣的人,隻要朕在他心裏還是一個明君,他就不可能為一個人造反,讓百姓生靈塗炭。就好像朕不可能因為一個人,去殺為朕賣命守關的名將一樣的道理。”
一個人的堅持,何嚐不就是他的肋?韓昭的堅持,讓他注定戎馬一生、天下為先。縱有兒長,畢竟有先有後。他的堅持,要做明君賢主,要五穀登、乾坤清淨、河清海晏,縱有私心,畢竟有輕有重。
見他眉宇間濃濃的疲憊,時影便不再問,隻道:“那臣這就派人送去,陛下早些歇息。”
時影退下後,蕭煦又習慣地拿起那兩顆石頭,可抓到手裏,才發現大的那顆不知何時碎了兩半。他冷笑出聲,不知道是笑石頭不堅,還是笑什麽。
清辭有孕的消息和留任宮中的聖旨是同一天前後腳送到北境將軍府的。韓昭手指輕點著信,似在沉思,半晌不說話。平寧心裏急得冒煙,可又不敢打擾他,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邊。抓耳撓腮等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想問他的對策。還沒開口,忽聞外頭腳步聲伴著人說話的聲音漸漸近了。
“公主您要小心,別走這麽急啊!”是齊嬤嬤的聲音。
“京裏的人來了,看看是不是媳婦要回來了。噯,這裏真是無聊死我了,連個能說上話的人都沒有。”蕭蓉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韓家在京中是有眼線的,定期會往這裏送消息。蕭蓉剛才從大街上轉回來,吃了一的沙子,把那一丁點逛街的興致全磨沒了。到大門,正瞧見有信使的快馬離去。無聊的生活總算是起了一圈漣漪,這才匆匆趕過來問消息。
說話間人進了房,韓昭一掀眼皮先看到蕭蓉起老高的肚子,眉頭就是蹙了一下,然後起迎過去,“母親子這樣重,怎麽還跑來跑去的,怎麽不在房中好生歇息?”
對,他一到北境,才知道人生中比“你要當爹啦!”更驚人的話是“你要當哥哥啦!”
先前韓伯信重傷,命在旦夕。人是不是非得在要失去的時候才能看到自己的心?前塵放下,蕭蓉的眼中終於看到了這個枕邊人。不解帶地照顧了韓伯信半月,總算是把人給救過來了。這一對怨偶,到老竟然又枯木逢春了。
“誰說懷孕就得待在房裏?當自己是個平常人多走才是正。”蕭蓉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拿帕子著汗,乜了他一眼,“你也嫌我煩是不是?你知道不知道,我都快悶死了!”
“兒子不敢。”韓昭垂著眼道。蕭蓉的肚子裏像塞了個圓墊子,大得他的目躲都躲不開。他忽然想,清辭這會兒肚子有多大了?無法想象有一個小人長在肚子裏,那到底是什麽覺?這麽大的肚子,看得人心驚膽戰的,也不知道一個人怕不怕?
韓昭心事紛地扶了蕭蓉坐下,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信,拿來一看,先是一喜,“呀!媳婦也有孕了,我要做了!”眉眼全是笑,拍了拍兒子的手,讚道:“不錯,虎父無犬子!”
韓昭的角了,平寧也在旁邊尷尬得沒法說。婆婆和媳婦一起生孩子,那將軍府可有熱鬧了。
蕭蓉早就消化了那份尷尬和鬱悶,如今坦然接老蚌懷珠這一現實。欣然道:“回頭繡娘們做小服的時候多做幾件,對,讓他們打小床的時候也多打一張。算了,還是多打兩張,萬一是龍胎呢?還有娘也要多張羅幾個……”
邊說邊拿了另一封信讀了起來,“紀氏清辭,敏而淵學……”讀了沒兩句,臉上的笑陡然消失,“什麽!留在宮裏?”
韓昭把皇帝手諭從手裏拿開,“母親不用著急。咱們這樣的武將世家,妻、子留質京城,本就是天家一貫做法。”
蕭蓉把手往桌上一拍,“我這就回京,把你媳婦換回來。就算留質,我一個人、現在還有你弟弟,我們也夠了。不能你們小夫妻分開!”
韓昭從前對於“母親”兩個字是沒有什麽覺的,也隻當是個給了自己生命的人。可此刻,蕭蓉那不容置喙的堅決,忽然撞在了心頭,將他心底裏最堅的那一給融化了。而從前他不平的那些,忽然都被平了。
他眼中緩緩有了熱意,但不想讓看到。垂了垂眼,再抬眼時,聲音也溫和了幾分,“我和阿辭日子還長著呢,不怕分開這一年半載的。何況母親和阿辭都有了孕,還是要好好靜養,其他的事等孩子們生出來以後再說。”
他話雖如此,心中其實已經有了其他的打算。蕭煦的詔書是下給紀清辭的,詔書絕口不提是衛國公世子夫人這件事,但卻特意送了一份給他。是讓他知道紀清辭留在京中是為質,也是變相認下了他們的婚事。隻是心有不甘吧?
韓昭心中冷笑,這個皇帝真是什麽都想要,要江山、要人、更要臉麵。所以他不敢堂而皇之地搶,畢竟先前小火和先帝的事總有風聲泄出去。萬一日後有心人利用,就難以收場。憑這一點,蕭煦就永遠不會把清辭收進後宮。而隻要韓家踞守北境,蕭煦也不敢清辭分毫,無非不讓他們痛快地在一起罷了。
本來他留在京裏的人一直盯著宮裏,蕭嫣病反複本令人生疑,他正在想辦法讓自己人去給蕭嫣看一看。隻可惜兩地遙遠,消息一來一回也趕不上事變化。結果就出了事,清辭竟然帶著蕭焎逃出去了!
他簡直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又忙派人過去接應兩人。誰想到還是晚了一步,蕭焎跳了崖,清辭也被帶回了宮。因昏迷,路上截人的計劃也不得不取消。如今有了孕,那其他的計劃更是全部擱淺。
他來北境後聽說蕭蓉這一胎懷得險,前三個月還見了紅,可嚇得韓伯信了,蕭蓉一直臥床熬過頭三個月。韓昭這才知道,子有孕是這樣兇險的事。從京中到北鎮,千山萬水,一路舟車勞頓,或許還要躲避蕭煦的追兵。稍有閃失,孩子就保不住。這還不算,頭胎流產,極傷母。他不敢冒這個險。那麽如何將清辭帶出宮,就隻能從長計議了。
紀言蹊奉詔文祿閣,蕭煦為他調配了近兩百人的幫手,但清辭還是每日裏都會空過去幫忙。自那日後,清辭再沒見過蕭煦,仿佛他們的曾經也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往常往川流不息往綏繡宮送賜之的侍再也見不到了,綏繡宮漸了門可羅雀的清寂。
清辭留在宮裏擢為司籍,因名為公主師,偶爾也需要去一趟熙春宮拜見皇後,同皇後說說話、講講書。有時候也能到一眾請安的妃子。盡管的宮裝往寬鬆裏穿,但日複一日,那肚子也吹了氣兒似的起來了,哪裏瞞得住?
眾人都瞧了去,無人敢問,私下裏的風言風語可不。宮中人私下傳說紀清辭懷了龍種,又見棄於皇帝,是以皇帝不肯納為妃。
清辭本懶得理會眾人,不做他想,好吃好喝看書養胎,也不認為自己著肚子能逃到哪裏去。
這世間有天有地,有有,有日有月。有水波不興,也有驚濤拍岸。有朔雪寒冰、風瀟雨晦,也有春和景明、雪盡冰開。見過天地之大,才人之渺小。既然無力抗天,那就順勢而為,過好當下。看了,然後坦然、釋懷,日子便不會煎熬。
有些人與事,聚與散,離與合,出現在一個人的生命裏,並不是非要求得怎樣的結果,它們隻是我們曾經來過的注腳。那些不由己,那些留相忘,那些憾牽掛,一點一滴,一字一句,鐫刻一個人的人生,雖漫長、悠遠,卻逐漸盈。或許,這也就是活著的意義。
了冬,清辭監印的《訓》終於印了出來。王韞看後很滿意,著人給宮的嬪妃、各外命婦送去。
這日王韞宣了清辭到熙春宮領賞,見又清減了些,便問起日常起居。清辭正坐著回話,忽然覺到被什麽踢了一下,話就斷住了,下意識就去自己的肚子。
王韞瞧出來了,不無擔心地問:“司籍,怎麽了?可是哪裏不用?”
清辭回過神,“剛才,好像被什麽踢了一下。”
王韞微微笑了起來,問了月份,笑著道:“月份差不多到了,往後還有得你挨呢。不過孩子同孩子也不十分相同的,駿兒就很安靜,在肚子裏懶懶的;驪兒就特別,整日裏拳打腳踢。”
清辭聽說起孩子,心也跟著起來。
盡管後宮裏滿是流言蜚語,但王韞從來沒問過一句。清辭一直都等著王韞問,但卻像是一點也不好奇一樣。清辭思忖著,想離開宮裏,隻靠自己是不夠的。此時左右無人,清辭忽然低聲道:“娘娘,這孩子不是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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