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一張笑臉相迎，“大人、姑娘快請坐，一路辛苦吧？要用點什麽東西，小的這就人去準備。”店主個頭高，方圓臉，笑得一團和氣，引著兩人在一張桌前坐下，先上了熱茶。

清辭因來送經，已經齋戒了幾日了，這幾日也依舊是不能吃葷。韓昭也知道，便讓店主弄些齋飯來，他自己也就跟著將就一頓。

店家笑應道：“好、好！客您先坐著喝杯茶，我這就去吩咐廚房準備。別說，您啊還真來對了地方。咱們這裏的廚子做的齋飯，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說著退下去，挑開簾子到後廚去了。

清辭拿起杯子捂在掌心裏，目打量著店裏。店裏此時沒其他客人，隻點了幾盞燈，不算亮堂，但桌椅都還看著幹淨整齊。

兩人坐在這昏黃的裏，慢慢啜著茶，聽見店外風刮過枯樹時嘩嘩的聲音。溫熱的茶，好像緩緩落到了心尖，把整顆心都烘得暖暖的。說不出的寧靜。甚至都不需要問，就知道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了。

因為大堂裏太靜，後廚裏的人聲便同飯食的香氣，一起清晰地飄到這裏，也帶著濃濃的煙火味。

是婦人在數落男人，什麽錢沒掙幾個，倒不斷補給小叔子小姑子……男人隻是低著聲音小聲點、小聲點，前頭還有客人。人非但聲音不小，反而越發大了起來，到最後不知道怎麽忽然來了句，“我也是倒了八輩子黴，嫁給你這樣不中用的男人，誰曉得一個參天樹上會長個小米辣！”

韓昭慣聞葷話的，聽到這裏，“噗”的一下裏的茶都噴了。清辭看他那反應覺得奇怪，問他什麽意思。韓昭臉一紅，抹了抹，“小孩子別瞎問。”

清辭扁了扁，“我都十七了。”

習慣地垂了垂眼，視線正好落到了韓昭的腰上。此時他了大氅，腰帶上也沒什麽配飾，不過係著一隻香囊。大約戴得久了，香囊的已經不如先前鮮豔了。是繡的。有點難為，這樣一看，繡工真是有些慘不忍睹。

韓昭見盯著自己的腰腹，腮上還浮起了一團紅暈，以為是聽懂了那婦人的話……看什麽看，難道以為他？急之下口而出，“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爺可不是小米辣！”

清辭蹙著眉頭，眨了眨眼，一雙烏沉沉的大眼裏全是迷，“小米辣？是辣椒吧？我見過的呢！以前天香樓的廚子就用辣椒做菜。是番邦傳過來的，有紅有綠有黃，有長有短，樣子還怪好看的。我聽說有些人家養來當盆花看的——你說什麽你不是小米辣？”

原來自己想齷齪了……韓昭一臊，骨子裏膏粱子弟的驕妄勁兒卻先翻起來，當下寒了臉遮掩尷尬，“你在宮裏學的什麽規矩，不知道不該問的不要問？”

清辭不料他反應這樣大，心中有些委屈，咬了下“哦”了一聲。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不說就不說，你惱什麽啊？”

韓昭本是怕唐突，這才語氣重些，誰知道還是把人惹生氣了。想起這些日子平寧和裏寶的“諄諄教導”，簡直後悔不迭。

平寧再三叮囑，“爺，管好您的，人家姑娘比不得奴才臉皮厚，由您怎麽說。姑娘家前頭，您那爺脾氣要收著，滴滴的孩子，必要有溫小意慢慢哄著。”

裏寶直搖頭，“不對不對，人嘛，心直口快的，口是心非的多。的話呢，反著聽：說不要，就是要；說你壞，就是覺得你好。要是跟你使小兒，別跟廢話，直接丟上床。弄舒坦了，什麽氣兒都沒了。”

平寧嫌裏寶魯，要把他家世子帶壞的，卷著袖子要跟他打架，“我們那未來的世子夫人，可是知書達禮得，你這跟土匪強盜有什麽區別？爺要跟你學了，那不就急鬼了？別說人姑娘，不拿掌招呼您就不錯了！”

裏寶自然不服氣，“不管怎樣，老子有媳婦。你這麽大，怕還是個雛兒吧？”

平寧氣得說不出話來。韓昭當場就罰裏寶去馬廄裏鏟三天馬糞，不是為平寧出氣，是這話太紮心。什麽一把歲數還是個雛兒，他這是掃誰臉子呢？

不過韓昭也迷茫，不知道該聽誰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但畢竟一個是現說法，卻可能有失偏頗；另一個是有典有則，但卻是紙上談兵。所以兩邊都要聽一聽，又不可全信。大概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但此時看垂著頭不再搭理自己，約見漆黑的眸子上蒙了一層水汽，韓昭心裏也不好起來。哄孩子比打仗可費勁兒多了。

他這一路餐風飲跟過來，執鞭隨鐙的，可不是為惹生氣的。想起有一年韓伯信酒醉後的胡話，到底是沒錯：對一個人付了心，就會不斷地讓步，最後讓無可讓，還心甘願。

韓昭輕輕扯了扯的袖子，著聲音道：“我沒惱。”然後索起坐到了那張條凳上，偏了頭去尋的目，“生氣了？”

清辭還垂著頭，但卻是輕輕搖搖頭，低聲道：“沒有。”

人說沒有，那就是有？

韓昭握住了的手，低聲哄道：“好了好了，以後你問什麽我就答什麽，什麽都不瞞你，行不行，嗯？”

清辭想了想，點點頭。

韓昭心頭一寬，把的一雙手都裹在了掌心裏，“你有事也不能瞞我。”

清辭又乖乖點點頭。韓昭很滿意，“那你願意告訴我，大哥哥是誰嗎？”

清辭怔了一下，並不想瞞著他的，隻是蕭煦說過，他們的關係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了，不知道該怎樣說才既不會泄蕭煦的事，又不算騙他。

韓昭倒是一副極有耐心的樣子，一直笑著凝視著的臉。

店家這時候端著托盤從堂出來，吆喝了一聲，“客，飯菜來嘍！”

韓昭支著那副大度的笑臉，臉都笑僵了，心裏卻在咆哮，“還吃什麽，爺吃醋已經吃飽了！”到此時才真正明白，為什麽外祖母總說他像蕭蓉。這子十十隨了蕭蓉，醋勁兒大。我若一心待你，你也必須一心待我，否則不定要怎樣鬧。

清辭畢竟害，不敢在人前同他太親。見店家走過來，忙了手，等店家擺好了飯菜轉去拿其他的飯菜時，方才小心道：“你讓我想想怎麽說行不行？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訴你。”

那也隻能先這樣罷。丫頭像個小蝸牛，畢竟不能得太，了就進殼子裏去了。他實在是好奇這大哥哥到底何方神聖，倒不是糾纏的從前，隻是男人的直覺，這個人必定是敵。既然是敵人，那就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平寧他們終於整理好了客房從樓上下來，也撿了張桌子了飯菜。飯後，韓昭裏寶去看看馬喂好了沒有，然後對清辭道：“回去穿件厚服出來，我等你。”

無論是從前在澹園，還是後來宮，清辭從沒有機會無拘無束地玩過，心裏也滿是期待。應了聲，忙提著子上了樓。

銀鈴翻出帶來的裘，幫著穿好，“姐姐，世子待你真好。我剛才聽平寧大哥說，是世子求了太後娘娘允他一路保護咱們的。因為你是宮裏的，最要守禮了，怕你被人嚼舌頭，所以才穿了公公的服。”

清辭猜到了，也因他這份，心裏平添了一份從未有過的甜。銀鈴正給係著頸間的帶子，忽然又泄氣了一般喃喃道：“可是姐姐，你要是嫁了世子，紀家的書可怎麽辦呢？”

清辭一怔，那滿懷欣然忽然被什麽強拽到地上。像夏日陡然降下的雨，把揚起的塵土砸落下去，片刻就是一片泥濘。

是啊，書怎麽辦呢？

清辭思緒紛地出了客房，平寧正守在外頭，見出來了，樂嗬嗬地引著去外頭，“姑娘出去就別惦記其他了的，就在外頭盡興地玩哈。”

裏寶已經準備好了馬匹，韓昭依舊穿著那出鋒的大氅站在馬邊，見來了，揚眉一笑。那兩個也是極有眼力見的，見狀都跑回了客棧。

清辭看了看前街後巷，大部分鋪子都打烊了。就算不打烊，瞧著也沒什麽好逛的。便是疑道：“這深更半夜的，去哪裏玩？”

韓昭先上了馬，俯把手一遞，“上來。”

清辭沒騎過馬，看著這匹馬尤其高大威猛，心裏便有些發怵。“我不會騎馬。”

“我知道。把手給我就行了。”

清辭抿了抿，最後還是遞出了手。韓昭一下就握住的手，讓踩著馬鐙子，然後使勁一拉，把拉上了馬。

那馬原地了幾步。清辭不知道該扶哪裏，沒個穩心，也跟著左搖右晃，人好像馬上要掉下去了，心怦怦直跳。

韓昭一手牽韁繩，一手圈住，讓坐穩了。“騎馬不難，最重要的是坐姿要對，否則肯定腰酸背痛。”屁疼這種話不好在姑娘麵前說。

他帶了帶韁繩，輕輕夾了下馬，馬便開始碎步小跑起來。這馬生得高，清辭張不已，手抓著韓昭的胳膊，可子依舊不控製地前傾。

韓昭停了馬，笑起來，“你這樣不行，子往後坐，後背前弓。”

清辭整個人都是僵的，因為張，骨頭好像都給定住了一樣。韓昭看這樣實在沒辦法，隻好重新側坐好。把風帽給戴好，又把係帶了。然後拿了的手塞進自己的大氅裏，往自己腰間一放。

“抱了，掉下去牙可就磕沒了。”嚇唬小孩子的聲氣。

說罷，腳跟微馬，那馬便撒開蹄子跑起來。

清辭被那前衝的力一帶，下意識雙臂收。腦袋埋在他前，抱著他的腰。孩子哪有不漂亮的，摔斷腳好像不怎樣可怕，可磕掉了牙就很嚇人了。

清辭頭回騎馬，渾都繃著，屁也顛得疼，可又不敢說。寒風冷冽呼嘯著刮過去，再奔向後的無垠，他的大氅翻飛。應該很冷的，可漸漸到了他上的暖，像抱著個湯婆子，熱烘烘的。

馬跑得很快，卻又很穩，漸漸適應了馬奔跑的節奏，也試著將放鬆。微微從他懷裏抬起頭，看到他線條清晰的下頜。仿佛覺到了的目，韓昭也垂頭相。看著那一雙漉漉的眼睛，心也霎時間溫起來。他微微一笑，複又抬起頭看前方，“抱了，馬上就到。”

清辭將臉在他前，真的將手臂又收了些。聽著他的心跳，一點也不慌了，也不怕了。仿佛把自己的全部都到這個人手裏，可以跟著他去到任何地方，天涯海角、碧落黃泉。

不知道過了多久，清辭聽見他說：“到了。”然後到馬漸漸停了下來。從他懷裏探出頭去。馬停在了一個禿禿的山坡上，四野茫茫漆黑一團，夤夜風寒，萬丈紅塵、無邊的人世間，仿佛除了他們之外，再無生命。

韓昭抬起的下，示意往上看。天上無月，卻見繁星滿天，璀璨生輝，寶石般綴滿天幕。著那閃爍的星，仿佛窺見“清川萬古流不盡”的亙古不變的塵世，蒼涼而麗。抖落心頭的塵埃，靈臺潔淨，神思放空。蒼穹浩茫，看著那星，人仿佛被吸那遼闊深邃的蒼穹裏，不知今夕何夕。

被這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韓昭手指南天，那裏有三顆格外明亮的星，“會看星嗎？”

“會一點，讀過些天文曆法的書。那應該是參宿三星，三星之下有伐星。”

“你說這個，我倒想起一句詩，‘綢繆束薪，三星在天。’……後麵是什麽來著？”他垂目問。

“今夕何夕……”才開口，清辭忽然意識到他又在逗自己，便抿住。

韓昭眼中盡是笑影，“怎麽不說了？”沒等回答，他卻自顧自念出來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中湧出許多東西，不敢再看他，轉頭去看那星。是啊，你啊你啊這樣好，我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