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堂飄著淡淡的佛蘭香，清辭斂目依著規矩向皇貴妃行了禮。沒聽到“平”的旨意，便隻能一直垂頭跪著。

王芣拿著一把金的小剪刀，將那盆開得正旺的汴梁綠翠剪了一枝下來，在手裏低頭嗅了嗅，然後一一扯著花瓣轉過來，緩步走到清辭麵前。

清辭垂著頭，隻見那纖細卷曲著的淺綠的花瓣落在眼前，然後被一雙奐的繡鞋踩在了腳下。

“抬起頭來。”

“奴婢不敢。”

“你抬起來。”

皇貴妃的聲音聽不出什麽緒，卻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清辭這才把頭抬起來，但眼睛還垂著。

王芣“嗬嗬”了一聲，“果然是一張漂亮臉蛋兒，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清辭又把頭垂下去，“娘娘謬讚，奴婢惶恐。”

“本宮可不是謬讚，整個後宮都傳遍了，何必謙虛？說不定過兩日聖上也聽說了，就召你侍寢呢！”

清辭不知道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除了尚儀局，統共沒見過幾個人。忙又伏下去，“奴婢不敢！”

“多大了？”

“回娘娘，立冬就十五了。”

“十五了……”王芣怔怔地扯著花瓣，仿佛在回想什麽。

因開著窗，風卷了幾瓣花瓣落到清辭的發間。發髻上雖無多餘的裝飾，但那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卻閃著青春的盈和澤。

王芣想起昨日在鬢角發現的一白發，忽然一陣無名之火衝上心頭，冷聲道：“你這樣的姿，做尚儀局掌籍豈不是埋沒了你？後宮也好些日子沒進新人了，就在端景宮住下，以後皇上來了，伺候皇上吧。”

清辭這下是真慌了，宮以來，早對皇貴妃做過的事有所耳聞。聽說皇帝寵幸過一個宮，貴妃將那宮要到了端景宮，沒多久就香消玉殞了。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所以但凡有些姿的，若自己沒有攀高枝的念頭，本不會往前或皇貴妃臉。

這不算禍從天降算什麽？

從前在紀府，紀德英便是頭上的天。宅的子們，或為尊貴或為卑微，在那一方院落裏爭搶，守的是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之道。待進了宮，真正見識了什麽是等級森森，而頭頂上的天也悄然變換，守的是君為臣綱。

千百年來，似乎總是讓那微末之人去行“天”的道。可站於“天”上之人，也讀孔孟之書，可曾真正循過這些理、守過這些道？

仍舊是微末之人，在這要任人魚的瞬間，忽然想起韓昭拿起的手，在那登徒子臉上的那一掌之時的快意。進宮是為了紀家的書來的，現在連那些書的影子都沒看到，怎麽就攤上這樣的事！

心中忽然湧出一不平之氣。“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既然上位者無道，為什麽不反抗？

心中雖然慌，但也努力穩了穩心神，便是磕頭回話：“娘娘，奴婢為尚儀局八品，婢有奴婢的本分。祖宗之法，讚襄後妃、表率宮，典職而不職起居——奴婢請娘娘收回命。”

旁邊另一宮人柳合慣會欺下上，這會兒雙目一瞪，“大膽，敢頂撞娘娘，掌！”

清辭這回直起，回視柳合，“高皇後曾言，‘明主不以喜怒加刑賞。’奴婢既無過錯，為何罰？”

王芣又冷笑了兩聲，“好一張利啊。”

紫玉在一旁見這劍拔弩張之勢，真怕紀清辭會激怒貴妃，那就不好收場了。正想開口相勸，忽然聽外頭腳步匆匆，伴著宮婢的“見過殿下”的聲音，蕭焎匆忙踏了進來。

他本在文徽殿跟著高先生讀書，誰曉得尚儀局那邊來了史，說貴妃忽然把紀掌籍召去了。他想走走不開，隻能讓張信先去看看。但張信走後，他也聽不進課，但又懼怕先生，隻能熬著。幸好陳芝過來，找了個借口將他帶了出來，又說了原委，他便是一路小跑到端景宮。

待見到清辭仍完好無損地跪在那裏時，蕭焎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回去。但畢竟是個沒城府的年，臉上的慌還藏不住。

“兒臣見過母妃。”蕭焎行禮時餘見紀清辭垂首伏地的樣子，自責又心痛，但隻能強忍著不去看。

王芣見到了兒子，臉上忽就和下來，走上前牽住蕭焎的手，上下端詳，“好幾日沒見你了，都在忙什麽？怎麽好像又瘦了，邊的人是怎麽伺候的！”

蕭焎並不想在清辭麵前被母親當小孩子一樣對待，下意識回了手，聲音也有些急躁，“母妃，兒臣有己話同母妃說，先讓掌籍回去吧。”

王芣目一閃，他竟然是認得這個的。所以，他是為了來的。隨即一笑，“好啊。”然後對清辭道：“你先出去吧。”

隻讓出去，並不是讓離開。清辭猜這事怕是沒那麽好了了，但現在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蕭焎見清辭叩頭出了房，到廊子下頭規規矩矩站住了。

自清辭宮，他尚未同見過一麵，所謂幫去藏書閣，許下的諾言一個都沒實現。誰知道因為一個流言，還是讓母親注意到了，差點鑄大錯。他在這裏兀自心慌，王芣卻早看出了端倪，斥退了左右，自己在榻邊坐下，也讓蕭焎在繡墩上坐下。

“你不是有話同我說嗎，說吧。”

蕭焎回過神，卻是故作輕鬆地問，“母妃宣紀掌籍來做什麽的？”

王芣笑微微瞇著眼盯著他瞧了好一陣，蕭焎被盯得心虛，轉開臉，“母妃看兒臣做什麽？”

“你喜歡。”

蕭焎臉猛地漲紅了，人從繡墩上彈起來，“母妃！”

兒子的這個反應，王芣還能不明白麽？衝蕭焎出手，“小火，你過來。”

蕭焎不不願地走近了，把手放進王芣的手裏。到年的掌心裏似有一團火。坐著仰著兒子，輕輕笑起來，“我們小火是大人了，到了有喜歡的人的年紀了。”

蕭焎臉更熱了，丟開母親的手，“母妃，您要是再說這個，兒臣就告退不耽誤您休息了。”

年人的總是人心生，王芣臉上滿是慈，“好好，我不說了好不好？那你說說，你有什麽話要同母妃說？”

蕭焎剛才不過是隨口一說，這個謊並沒有想圓，現在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找出個借口，“母妃苦夏嘛，兒臣給母妃做了一把扇子。宮人不用上下拉，隻要拉滾軸，扇子就轉了。”

王芣笑意更濃，“我們小火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了。不過，這都秋了，母妃要這扇子做什麽呀？”

蕭焎咕噥一句，“既然您用不著，那我再做個別的去。”

王芣收了笑，“誰說母妃不要了？隻要是小火送的東西，母妃都喜歡。”看了眼時辰鍾，“行了，快到騎課了吧，別在這裏耽誤了，去吧。”

蕭焎行禮要告退，步子卻踟躕，半天才下定了好大決心似的，“母妃，我有本書找不見了，能不能請紀掌籍替我去匯文樓裏尋一尋？”

貴妃心如明鏡，“行了，那就去吧。”

蕭焎長出一口氣，退出殿外。他走到紀清辭麵前，還沒開口說話，清辭卻是小聲問：“殿下，您能想辦法救救嗎？”

蕭焎剛才進得急，本沒留心到那邊在被掌的宮，但見清辭目裏滿是祈求，也不落忍。他尋了紫玉一打聽，才知道那便是私下傳清辭之姿、犯了皇貴妃忌諱的宮。

倘若清辭知那宮因自己責罰，怕是心裏會不好。蕭焎不敢同說實，隻請紫玉進去說，總算是放過那宮一回，他則同清辭一起出了端景宮。

兩人在宮道裏走了一會兒，蕭焎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剛才嚇到你了吧？”

清辭搖搖頭，卻是駐足向他蹲了一禮，“謝謝殿下剛才解圍。”

蕭焎手想扶，卻覺得不妥，手到半空中又了回去，“你快別這樣。要不是我勸你進宮，也不會有這樣的事。”然後又是一歎，“在宮外，你我還是朋友，現在卻這樣生分。”

清辭微微笑了笑，“既然進了宮，就得守宮裏的規矩。殿下待奴婢好，但奴婢不能壞了規矩呀。”

蕭焎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他從袖袋裏拿了一塊銅牌出來，“這是我向大伴討的通行牌子。不過文祿閣在外朝，你要是過去看書，可能要換上侍的服了。我也請大伴同龔尚儀打過招呼，不給你派太多事做，這樣你就有空去文祿閣抄書了。”

“謝謝小火哥哥！”清辭欣喜地接過牌子，一高興就忘了規矩，但立刻就意識到了，捂住著他笑。

蕭焎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來，臉也發起燙來，忙挪開了目，“那這樣，我們說好了，以後沒人的時候，你還是我小火哥哥吧？”

“好呀。”

天際流雲，須臾變幻，蕭焎第一次發現，這寂寥深宮竟也有如此晴朗明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