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寧懷揣著熱氣騰騰的信,連滾帶爬地往鉞山趕。路上也不敢耽誤,風餐宿到了鉞山已經是十來天以後了。他雖然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麽,但見韓昭寫信時角微翹,想來會是一封充滿意的信。而且韓昭再三叮囑,一定要他親自到清辭手上,且要看著讀完信——心裏更是篤定。
風塵仆仆的模樣見未來世子夫人顯得不尊重,平寧先在翰林街的客棧裏收拾妥當了,這才坐著馬車來到澹園。隻是車還未到門前,遠遠見澹園門外站著兩個人。朗朗白日的,手裏竟然提著隻燈籠。
其中一人瞧著有些眼,平寧瞇著眼睛看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這不是六皇子蕭焎嗎!王皇貴妃把他當作眼珠子一樣寶貝,怎麽會不帶衛隊就跑到澹園來了?
蕭焎旁隨從模樣的人上前叩門,過了半晌有人來應門。
田嬸打開門見是個著月白錦袍明眉朗目的年,以為是紀家族裏的什麽子弟,等著他遞上名牌好放他進去。年卻是拱手行禮,“大娘有禮,有勞大娘通報一聲,晚輩久仰紀先生文名,想要拜會先生。”
蕭焎在白鷺書院住了半個多月,宮裏三天兩頭催他回去。這回是皇貴妃端景宮裏的管事牌子陳芝親自來請,說六皇子的老師唐惟庸大學士總不見蕭焎前來上課,發了老大的脾氣。說他再不回來,就要到前告狀了。
唐惟庸是王守屹親點給他的老師,蕭焎最是怕他,這回不走也不行了。昨夜熬了一宿,終於是把那走馬燈做了出來。隻是這裏畢竟不如宮裏東西齊全,什麽都得湊合,他自己是很不能滿意的。但因為今日必須回京了,便急匆匆提著燈籠來,說是拜會紀先生,其實是想再見一見紀清辭,同辭行。
這種來拜會紀言蹊的,一日下來沒有十個也有八個,田嬸自然不會讓他見的。眼皮一耷,便是很不耐煩的模樣,“我們先生不見客。”說完就要關門。
張信一抬胳膊擋住了門,“你可知道這位是六皇子殿下……”
“張信,不得無禮!”蕭焎並不喜歡下人仗勢欺人。
張信隻得悻悻退後兩步。
“管你六皇子八皇子,民婦說了,我們紀先生不見外客。”
蕭焎卻是好脾氣地又向深深一揖,態度越發誠懇,“勞煩大娘替本王通傳一聲,本王仰慕先生已久,希得先生指點一二,絕不會叨擾太久。若問過先生的意思後,先生還是不見,那本王就離開。”
田嬸真是煩死這些姓蕭的,上回那公主走後,先是清辭病了,接著紀言蹊綿延病榻,才稍稍有些起,這會兒又來個什麽皇子,簡直魂不散。
蕭焎行完禮直起,忽見一人從院裏走出來,他雙目一亮,剛才端著的段也顧不得了,興地揮揮手,“璲璲!”
清辭循聲去,見到他十分詫異,快步走到門前,“小火哥哥,你怎麽來了?”
蕭焎不好意思說來見,便是道“我想來拜會拜會紀先生。”因心虛,臉上的神有些不安。
清辭憾道:“我三叔公一般不見客的。就是族裏子弟請教問題,他也都是不見人的。隻人把所問之事寫在紙上,三叔公得空解答,然後他們再來取。”
蕭焎見這樣認真地回答,還替他惋惜,有些難為,還沒想好怎麽說,張信卻將他拉到了一邊,耳語了幾句。蕭焎還是拿不定主意,但張信又低語了幾句。他一抬眼見清辭正看著這邊,耳朵邊一紅。抿了抿,像是下定了決心。
他走到清辭麵前,“璲璲,你能幫我去對紀先生說,我今日可以同先生聊一聊被征收的那些書的事。”
這事清辭也知道。鴻淵閣裏的編目,有幾本專門記錄被大征去的那些書的。這些年,索要無,紀言蹊殫竭慮想要把書補齊,但完的不到十之一二,這早就是他的一塊心病。
“小火哥哥,你怎麽知道征書的事呀?”
張信在一旁正道:“這是英王六殿下。”
自那日文會後,兩人又在凰樹上見了幾麵,越聊越是投機。雖然沒有刻意說明,清辭還是知道他定然出顯赫,隻是潛意識裏並不想問。
蕭焎看一時不說話,怕惱他一直沒有表明份,忙行了一禮,同道歉,“沒有如實相告實在有愧,請紀姑娘不要生氣。”
清辭輕輕搖搖頭,“沒有的事。”
明白這些王孫勳貴,也不可能輕易向陌生人泄份。但因為是蕭煦的弟弟,清辭多看了他兩眼,竟然多添了一份親切。隻是兄弟倆並不像,若蕭煦如淵,小火便是淺溪,清清澈澈一目了然。
“那你稍等一會兒,我去同三叔公回稟,三叔公一定會高興的!”說著一路小跑去草堂了。蕭焎想說送燈籠給都沒來得及開口。
平寧躲在一邊窺視著幾人,雖然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麽回事,但他迅速抓到了重點:紀清辭又認了個“哥哥”,兩人看著很。他頓時被世子頭上的綠閃瞎了眼,恨鐵不鋼地腹誹,瞧吧,都說了窈窕淑君子好逑,自己不珍惜就別怪有人搶。
他恨不得肋生雙翅,現在就飛回汝南告訴韓昭,你家後院著火啦!可現在,他得仔細盯著,更不能走了。
聽說英王要談一談書的事,紀言蹊果然破例見了蕭焎。蕭焎本就是聽了張信的慫恿才這樣說的,實際上他完全不知。但現在也沒有辦法,他隻得著頭皮往草堂那邊去。
清辭手上還有事,正要出門去一趟莊子上領這月的月份,便沒有陪著蕭焎。蕭焎暗暗後悔,早知道就在門口守著了,現在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清辭出了澹園。
田叔套好了馬車,清辭出得門來,還沒上車,忽然見圍牆邊的竹子叢裏鑽出個人來。那人三步並做兩步跑到馬車前,“紀姑娘留步!”
清辭見是平寧,詫異極了,“世子不是去了汝南嗎?”這句話差點就口而出。抿住了,微微一笑,“平安,怎麽是你啊?有什麽事嗎?”
平寧著氣說明了來意,然後從懷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捧到清辭的麵前,“這是我們世子的信,請姑娘過目。”
清辭一聽到韓昭的名字,下意識就退了一步,“我要去莊子上了,回頭去晚了要耽誤事的。”
可平寧哪裏肯放走,苦苦哀求了半天,最後竟然眼眶一紅,索一屁坐到車轅上抹眼淚,差點把駕車的田叔給下去。
平寧一邊泣一邊道:“世子說了,如果紀姑娘不看信,那我也不要回去了。回去也是被發賣的下場。咱們做奴才的怎麽這麽命苦,爹啊娘啊,你們怎麽去得那麽早,留孩兒一個人在這裏苦……”
他那哭聲嚎得清辭心裏很不是滋味,雖然韓昭騙了他,可平寧一直對很好,不想難為他。於是走上前接過信,“你別哭了,信我看還不嗎?”
平寧立刻止住了哭聲,“我就知道紀姑娘你菩薩心腸。姑娘你快把信打開讀了吧,小的好回去向世子複命呢。”
清辭隻得了信出來。那字端正裏帶著一灑不羈,果然是字如其人,又張揚又漂亮。
默默地讀著信,前頭不過是些尋常客套之語,說明了請求,提了汝南之事,但寫到後來,竟然有些激昂之態。
讀到最後,“今汝南數十萬生靈困於水火,某以為,巾幗雖無橫掃千軍之力,亦可懷天下之誌,抱拯救萬民之心。君蘭心蕙質,天縱高才。大藏用,豈不哀哉?蒼生塗炭,惟願太平,如旱田之甘,如民之盼一飽之賜。願君不計前嫌,援手以助……”
平寧覷著清辭的臉,見的漸漸抿了,表也肅穆起來。心想世子寫的什麽書啊,怎麽把人看得這樣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他還沒琢磨出頭緒,那邊清辭已經讀完了信,一時心洶湧。穩了穩心神,將信折好還給了平寧,“信我看了,你回去告訴世子,我這兩日一定會抓時間把他要的東西整理出來。你住哪裏?我弄好了就給你送去。”
鴻淵閣藏書編目整齊,早爛於心,剛才心中過了一遍,腦子裏已經找到了幾本合適的書。等回頭從莊子上回來,就請田叔把書取出來,這幾日先將旁的事務放一放,戰事要,耽誤不得。
“不用姑娘找小的,小的每日午時過來澹園看一看。姑娘若寫好了,就送出來。若沒寫好,小的就第二日再來。”
清辭從莊子上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未時了,但從車上下來,抬眼就看到蕭焎同他的那個隨從正百無聊賴地站在澹園門口看著門前的溪流。
“小火哥哥,你這是才和三叔公談完嗎?”是頭一回見三叔公同什麽人說這樣久的話。
蕭焎靦腆一笑,“嗯,和紀先生說了一會兒。紀先生學識淵博,我真是益匪淺。”
其實紀言蹊也沒同他說幾句話。所謂還那一萬多卷珍本,畢竟隻是臨時想出的借口。紀言蹊不過問了三兩句,便知道這是個拿不了主意的。紀言蹊沒留他,他隻得在澹園外頭幹等著。回京的時辰都過了,但沒同清辭道別,他說什麽都不肯走。
蕭焎說著話從張信手裏接過了一樣東西,遞到清辭麵前,是個瓜大小的燈籠。
“這是我照著你抄給我的《魯工書》上做的,送給你。做得不好,希你不要嫌棄。”
清辭驚喜地接過來,“這麽快就做好了?小火哥哥,你真厲害。”
蕭焎地笑了,了鼻尖,“時間太急,不然能做得更好。”
張信這時候了火絨,點著了蠟燭。這走馬燈是上下、裏外各有一層。蠟燭一點,熱氣上熏,紙便輕輕轉了起來。
燈籠軸上粘了一剪紙,一幅是個兒蹣跚學步,接下來是個總角小兒攀花折柳,再接著是豆蔻捕蜂捉蝶。而最後,摽梅之年的孩子,沒有相夫教子,卻是縱馬山川……竟然是個俠闖江湖的故事。
清辭想起自己曾對他說過,羨慕那些遊俠兒,想做個行俠仗義的俠……看得眼眶發熱,抬眸向蕭焎,“小火哥哥,謝謝你!”
馬車上的東西都已經卸下,陸續往裏抬,田嬸在園子裏清辭。清辭吹滅了蠟燭,“對不起啊,我要進去幫忙了。”
一點離愁別緒湧在蕭焎心頭,他抿了抿,“璲璲,我今日就回京了。等我回到京裏,我再做一盞好的,他們給你送來。”
清辭訝然張了張,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要走了。心裏也有些不舍,但懂得“生者為過客”,沒有誰會永遠陪著誰吧?
清辭轉從車上取了一隻小籃子遞給他,“這是我在莊子上摘的杏子,你路上慢慢吃,不過不要一下吃太多。那你,路上保重呀。”
這一路蕭焎一直悶悶不樂地靠在車壁上,偶爾還輕輕歎息一聲。張信坐近了些,手替他肩活。為了要把燈籠趕出來,蕭焎幾日也沒有好好休息了。
“主子,您這是發什麽愁呢?”
蕭焎垂頭看了看放在膝上的那籃子杏子,“好不容易到一個朋友,結果……”
張信不以為意地“嗨”了一聲,“奴才當是什麽呢!照奴才說,這也沒什麽難的。主子既然舍不得紀姑娘,那不如弄進宮好了。”
蕭焎騰地一下就紅了臉,“瞎說什麽呢!”
他還住在宮裏,沒有到開府建牙的時候,更沒想過親的事。“弄進宮”這幾個字,怎麽聽怎麽別扭,倒像是惡霸強搶民似的。
張信咧一笑,“主子您想哪裏去了,奴才的意思是,您不是說紀姑娘最大的憾就是進不了藏書樓嗎?紀家不許進,但皇宮裏的藏書閣子可以進啊!進來做個,主子不就可以常常見到紀姑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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