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辭仔細看完了花名冊,在上頭勾勾畫畫,然後方才給吳顯。“那就照著名單來吧。回頭我請三叔公的意思,看看哪天開始曬書,到時候請田叔過來通知您。”
吳顯點頭說好。兩人商量完便要一同往後院去,外頭有夥計進來回話,說前麵有人來問店裏尋前朝才子李玉臣的《綺合集》。
吳顯雙手一攤,“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來尋《綺合集》的人絡繹不絕。”
清辭微微笑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聽說春闈聖上親點的探花郎善治詩,宮中擺宴,探花郎一口氣作了出五首芙蓉詩,聖上誇他有李玉臣之風。後來便是傳說聖上極李詩。”
吳顯無奈地笑了笑請稍候,去了前廳,清辭則又拿起板片仔細端詳。前廳後堂不過一道門簾,因此能清楚聽到人聲。
“上次我來問,你家夥計明明說有《綺合集》的,這會兒怎麽就說沒有了?我都向主人誇下海口了,如今你說沒有,這不是誆人嗎?”
“客怕是有什麽誤會,《綺合集》上下卷確實是有的,隻是中卷,別說這整條翰林街十幾家書坊,就是整個大周的書坊,恐怕也沒人拿得出來賣呀。哦,也不是,聽說熙和長公主那裏倒是有一套,可那也不是普通百姓消得起的呀。”
《綺合集》一共三卷。因李玉臣曾卷前朝謀逆案,其著作被銷毀殆盡,流傳至今本就是某些人的手抄或私印本,十分罕見。是以上下卷易找,中卷難尋。
“滿大街都是上下卷,誰不知道中卷難買呀?”那人沒好氣道。
吳顯又勸了一會兒,那客人終於離開了。
吳顯滿頭大汗地回了堂,“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了。”頓了頓,方才斟酌道:“不知道姑娘有沒有打算影刻《綺合集》呢?此書正是千金難求的時候,若此時刊印,定然能賺個盆滿缽滿。”去年曬書時,他恰好在鴻淵閣裏見過此書。
清辭聞言放下了板片,微微一笑,神分明很和氣,但態度卻堅決:“吳叔,您是知道三叔公的脾氣的。”
吳顯忙點頭,“是,是,老夫逾越了。”他從商這兩年染了市井氣,商人逐利天經地義,可這買下書坊卻不是謀利而印。這孩年紀不大,雖然和氣易,卻又是十分講原則。他本也是讀書人,知道大節不可奪,便不再提。
兩人到後院清點英石和雲香草。英石是放於書櫃底下防用的,而雲香草則用來驅蟲。都是藏書樓裏不可或缺的東西。等東西都查看點算過,吳顯便吩咐夥計搬運上馬車。待到茶樓把素包子送到,東西也都裝點完畢,清辭便離開了。
此時已過申時,又不逢書院休沐,是以店裏客人也不多。清辭穿過大堂,瞥見兩個戴著帷帽著華貴的郎在書架的一側翻書。沒記錯的話,那架書多是些才子佳人的小說。往常也見人買,多是打發丫頭匆匆來去,這樣堂而皇之翻看的倒真不多。但也隻是隨意一瞥,並沒放在心上,在吳顯的招呼下上了馬車離開了。
見人走了,那兩個郎也要離開。吳顯瞧見了上去笑問:“小姐們可有看中的書?”
兩人一怔,其中一個個頭小些的郎道:“沒有瞧上的。”
吳顯變戲法一樣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本書出來,“小姐不如瞧瞧這本《孤鴻飄零記》?這可是大才子焚香生的新作,京中閨閣子幾乎人手一冊。說的是某朝癡心皇子和一個平民子的糾葛,那一個纏綿悱惻……”
那姑娘擺手打斷他,“不要、不要,我們姑娘不看這種書。”
吳顯的目朝書架上飄了飄,“小姐們剛才不是看得很迷嘛?”那一架可全是些才子佳人兒長的話本子。向前這書坊也是不賣這些的,但總賣些經史子集,收畢竟有限。他便找清辭拿了主意,也出售些市麵上的流行話本子。
“誰看得迷,我們是在看……”丫頭高聲分辨,卻被旁的郎打斷了話。“櫻兒,付錢吧。再拿幾本字帖。”說著側而去。
丫頭沒辦法,隻好付了錢拿了書走人。吳顯收了錢,餘見兩人上了一輛奢華的馬車,心裏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可又說不上來什麽,便索不理,繼續記賬了。
馬車行了半晌,雖然日頭下去了,仍舊人悶出一汗來。清辭開車簾,把水囊和包子遞給趕車的漢子。
駕馬車的漢子姓田,口不能言,是個啞。他形短小瘦,看著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卻是須發盡白。眼睛尤其的大,仿佛眼眶快要盛不住,眼珠子要掉出來了一樣。乍看之下,隻覺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冷煞煞的,像個泥人。清辭幾年前初見他時被他的樣子嚇壞了,但相日久便發現這田叔同他的媳婦都是極好的人,因此同他們十分親熱。
“田叔,喝口水吃點東西吧。”
每月月初,清辭同田叔一起下山,清辭不過就在翰林街上轉轉,采買些東西,田叔卻要再趕去紀家,領取當月的分例,通書信。
田叔接過水囊,喝了兩口,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拿手比劃了幾下。清辭會意,轉到車裏,果見座位下有一個包裹。打開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套衫。探出頭來,笑問:“田叔您給我買的子呀?”
田叔擺擺手,示意再看。清辭這才看到包裹裏的信,原來是紀家六姑娘清玥要及笄了,府裏要辦笄禮,這子就是給回府時穿的。清玥本是三房的庶,過繼給了紀德英的原配崔氏,同一樣都是記在嫡母名下的,算是“親姐妹”,難怪會回家。
清辭有一瞬間恍然,五年前離開紀府,名為上山服侍三叔公,實際無異於“發配”。這五年多來,父親紀德英從未允回家,人在山中向來無人問津。
前塵往事似乎是被忘的,其實不過是不肯自己再去想起,隻肯記得甜的,不願去想那些苦的,所以人生所剩也不多。這會兒乍見了府裏的消息,那過往便如剛結痂的傷疤又崩裂開,作痛。
那時候被打得多狠呀,父親一句句的規矩不是讓記在腦海裏的,而是要記到皮裏的。
往事曆曆在目,而如今竟然也快及笄了。
五歲前,是長在雲湖花船上無憂無慮不管束的野丫頭。字也是識得的,但不曾正經看過什麽書。生得,母親的姐妹們也打扮。京中最時新的料,異邦最妖嬈的舞,胭脂鋪裏最賣的水,總是第一個用上的。不讀書寫字,不是天資不好,隻是更那些麗和能人愉悅的東西。
花船上也時有新采買來的孩子,隻是教導,便樂坊裏的樂娘們頭疼。旁人一支舞要學半月,隻看一眼便會跳了;旁人一隻小曲兒要反複練上十幾二十遍,不過聽聽,便比人唱得都好。後來樂娘們教管不過來,甚至會讓去教們。
那時候雖然沒有父親,卻過得逍遙自在。後來隨紀德英回了紀府,認祖歸宗,卻沒了母親。每次試圖去回憶母親故去的那一段時日,腦袋總是會發疼,記憶也變得模糊起來,仿佛被人抹去了一樣。也曾經問過父親,不過招來父親的嗬斥責罰,告訴二崔氏是的嫡母,便隻會有這麽一個母親,往後不許再提生母。
崔氏無後,紀德英無妾,通房丫頭倒是有兩個,但也都沒誕下子嗣。清辭也懂的,紀德英仕途看好,崔氏又是族之。不僅三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庶清玥過繼給崔氏,其他房的子侄們其實暗地裏也都想過繼到二房來。而一進府便記到了崔氏名下,大約就是府裏婆子們私下說的“天大的恩典”。
清辭尤記得剛到紀府時,開始見滿院子的兄弟姐妹,還心生歡喜,想著以後有這許多的人作伴便不會孤單。可後來才發覺,原來在人群中才是最孤獨的時刻。明明們是一樣的孩子,但卻漸漸覺到了自己同們是圓鑿方枘、格格不的。
旁的姐妹都是出口章,口而出的卻都是戲文俚語。不懂戲文有什麽不好,隻是其他姐妹聽了都是花容失,落荒而逃,仿佛了家裏的異類。
生來孤單,沒有兄弟姐妹、親友長輩。母親是個清冷的子,眉頭總是鎖著一段輕愁,懶怠同人應酬。而卻是向往熱鬧的,心底有一熱烈。
但紀府中孩子出去遊,是從來沒有人會帶上的。崔氏隻道其他姐妹學有小,參加詩會宴遊,是增長見識有所進益。而不過將將開蒙,認得些字罷了。出去既不能詩作對,又不會書畫,沒得人說詩禮傳家又有萬卷藏書的紀家不會教導兒。於是,便一直被留在府裏不許出門。
有一回平山侯家老太太做壽,孩兒們都去了。本來父親那一回破天荒地許也同去,高興地像過節一樣,穿了最喜歡的服,歡歡喜喜等著晚上去赴宴。但那日下午,往常不怎麽搭理的姐妹們忽然來尋去園子裏玩。好容易打扮妥當的,本不想瘋玩弄得上汙穢。但姐妹們盛意拳拳,想,或許是個同姐妹們親近的好機會,便還是同們去了園子裏。
幾人到了湖邊,失足落進了水裏,那一日便又隻有被留在家中了。董嬤嬤夜裏照看,問到底是自己落水的,還是被人推下去的,嬤嬤會去請父親替做主。
清辭想了想,還是說自己不小心腳落下了水。因為那個時候也漸懂了,姐妹們隻是怕在外人麵前丟人,影響自己的前途,怕議不上好人家。
原來自己的滿腹熱心,並不能換來同樣的真切意。隻是失落,但從不心冷。
清辭從來不知道何為父,所以即便紀德英對冷言冷語,也隻當是董嬤嬤口中說的“嚴父”。隻是後來家裏大哥紀元遜結婚生子後,有一回見父親將侄孫囡囡扛在肩頭逗弄,才知道原來父親也可以是這樣的。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
無人作伴便無人作伴吧,很小就懂得如何自己找樂子。到了紀家以後,就再不許唱曲兒跳舞了,整日裏隨著姐妹們去家學裏上課。有一份隨遇而安的心,隻是偶爾還是會懷念起雲湖花船上風輕雲淡無所拘束的自由。而後來,父親送進藏書閣,差錯地給了自由,隻是不一樣的。
低頭又看了手裏的,黛青對襟襖兒,牙白撒花湖縐。算不得多亮眼的、多時新的式樣,但還是致麗的。
尤記得離家時,行李都是崔氏料理的,綾羅綢緞是再不會有了,都是布的四季衫。那時崔氏道:“並非嫡母苛待你。要知道,‘儉開福源,奢起貧兆’。你去藏書閣便是修養明理,‘服端齊,飲食節儉’,方能明聖人之道。族裏多人想去藏書閣,都被你父親回絕了。如今你有這樣的機會,是你父親頂著閑言碎語為你謀劃來的,萬萬不可辜負了。”
雖然清辭不明白,穿得些,吃得好些,怎麽就不能明聖人之道了,但也就如此應了。隻有董嬤嬤在翻看的行李時抹眼淚,裏喃喃:“作孽呀、作孽呀!怪不得戲裏都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清辭不懂嬤嬤為什麽這麽說,隻當是心疼自己,便擁住嬤嬤肩膀,嬉笑著安道:“嬤嬤不是說阿辭天生麗質容貌無雙嗎,阿辭長得,就算沒有華服,也沒那麽重要呀。”而嬤嬤那時哭得更傷心了。
手指緩緩過子上的繡花,那是曾經過的麗。然而時過境遷,失而複得,不是不喜歡,隻是不那麽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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