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今日是來為陛下做說客的麽？”尤聽容垂眼掩去紛的思緒，再看向池卿朗之時，對他方才所言已經能一笑置之。

“我……”池卿朗搖了搖頭，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放心，我並非偏執不化、沉湎於過往之人，既了宮，我自然會順應形勢。”尤聽容言笑自若，知道池卿朗是出於好意，“陛下的心意再真，用心再細膩，我也不過是後宮三千之中的一個而已，為嬪妃最要是知曉如何侍奉君上，若是用心太過……反而是害人害己。”

池卿朗心知尤聽容的心不可搖，隻能苦笑道：“罷了，你既心如明鏡，我亦不多言了。”

恰巧此時青町端著茶進來，小心地打量了尤聽容的臉，將茶一一擺放好。

尤聽容一手掖了袖口，素手拿起茶壺，為池卿朗斟了一杯茶。

熱氣浮的瞬間，香氣四溢。

似是春風吹拂過才發的青芽，搖曳的花苞裏出的那一縷春意，順著鼻端，流淌進了心間。

“我在此謝過大人從前對我的照拂，他日必將還報。”尤聽容著小巧的瓷盞，神真摯。

“昨日與廷青說了些話，他有意武行，師傅亦說他天賦過人，是個可造之材。”池卿朗提起了尤廷青，他給尤廷青找的師傅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對尤廷青的天分頗為滿意。

“男兒家，沙場報國亦是好出路，學文練武都是不錯的，並無高低貴賤。”尤聽容沒想到尤廷青這麽快就和池卿朗如此親近了。

“業有專攻，若你願意，我可引薦他進肆武書院，專習刀劍騎、兵法之道，日後也可考學升遷。”池卿朗還是保持著一貫思慮周全的行事風格，即便與尤家已經不是姻親，依然能把事做到妥帖完善。

尤聽容也沒有回絕，而是幹脆地謝過，“多謝。”

池卿朗為思慮良多，也一定會回護於池家，宮後，池卿環若有所求，一定能幫則幫。

池卿朗舉杯，“君臣有別，今日一別，你我份便天差地別了，願才人榮寵不改，快悅此生。”

——

欽安殿

董才人一襲桃紅羅衫懶懶地靠在暖榻上，上蓋著狐皮絨毯，正對著燭細細端詳著自己白天抄錄經文，臉上帶著明豔的笑容。

綠凝拿了新灌的熱湯婆子進來，一眼就被燭旁的才人吸引了。

這幾日董才人一掃萎靡和不悅，雖還拘在欽安殿不能麵聖，可還是遣收拾了華服首飾。

今日也是打扮的豔人，燙金在桃紅的底上豔麗人，麵桃花妝，鬢上簪了新鮮的紅梅，與清冷的寺殿和被足的境地極不相稱。

平時董才人都是潦草抄完了就急著送出去，這幾日卻有了興致來細細端詳，還……還笑的這樣歡喜。

不像看經文，倒似見著心之人……

這個想法才冒出來，綠凝就一個哆嗦，趕把這荒唐的念頭拋下，把手裏的湯婆子塞到了董才人腳邊。

董才人挨著熱乎乎的湯婆子，又將因為舉著佛經看了半天而涼的手放回了暖爐上。

聽著耳邊悠揚醇厚的誦讀聲，隨口問道：“怎麽還是他在念？也不曉得大殿裏冷不冷。”

綠凝答話，“聽管事的說，若生大師一念就是一整日，水米不進……”

綠凝說的一板一眼，但董才人卻變了臉，“狗奴才！”

“奴婢該死。”綠凝不明所以，乖順地跪下請罪。

董才人說的卻不是，“陛下信任他，讓他做欽安殿管事，他便是這樣苛待僧的？”

綠凝鬆了一口氣，解釋道：“是若生大師自己不願進食，許是因為潛心修煉的緣故……”

綠凝一邊說著，一邊小心打量著董才人，拐了個彎道：“或許是為了給您抄錄經，大師說，需得斷食、鹽。”

本是病急投醫，可董才人轉怒為笑，“誰稀罕那勞什子的經！”轉頭吩咐綠凝，“把人給我進來……再吩咐管事的，我要吃宵夜，給他一炷香的時間，送到我房裏！”

欽安殿主殿，三世佛前。

若生潛心誦經多日，卻始終沒能重拾心的寧靜。

在不急不緩的木魚聲中，思緒回到了師傅安大師辭世的哪一日。

也是今天這樣冰寒雪冷的濃夜，在偏僻簡陋的草廬之中，安大師自知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將他到床前，囑托了許多。

若生已經記不得了，但他卻還記得一貫神的師傅，短短幾月就了將行就木、垂死暮年的老人。

他本以為，師傅修行一生、行善積德，定會如師祖一般坐化金，誰料卻隻能潦倒收場。

這一切，都是因為皇帝的一己私。

讓師傅犯了口孽，又痛失佛寶，心中鬱結，悔恨垂死。

“師傅，佛曰，‘上從諸佛，下至傍生，平等無所分別’，可為何當權者卻可縱命運，顛倒善惡？這又是什麽道理？”若生終究是滿心仇怨問出了最後的問題。

安心神巨，知曉他的佛心已經搖了。

拖著病，不顧勸阻，廢了最後的心神，為他算了最後一卦。

不料算完了，安便口噴熱，老淚縱橫，喃喃道：“造孽呀！你雖紅塵之外，卻終究會牽連塵世之人，為了婦人棋子，沉溺於富貴權利之所，終究害人害己，迷失本心……隻恐，不得好死……”

字字錐心，若生一字不敢忘。

安幹瘦的手握著他的手，“若生，答應為師，此生不出靈寺，不名利場，你方能保全此生！”

若生卻搖了搖頭，引得安直歎冤孽，“罷了，這是你的命數……佛心已，你已經不宜再做靈寺的住持方丈了，去曆你的塵世劫數吧。”

最後，若生便眼睜睜看著，看著安便如尋常的暮年老人一般，咽盡了最後一口氣，與世長辭。苦修多年，一朝破戒，尚且比不過歡縱一生的凡夫俗子，那他這麽多年又是修的什麽？

若生的思緒也漸漸回到了欽安殿中，緩緩地睜開看，看著眼前金綴玉的三世佛。

他念了數日的經文，卻未能從佛祖前獲得答案，心火已燃，燒的他焦心灼肺。

恰巧此時綠凝來請他，“若生大師，我家主子請您進去一趟。”

若生第一次沒有念完經卷，就停了下來。

轉頭看向綠凝，眼神黑沉的讓綠凝莫名心慌，若生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尋貧僧？”

“是。”綠凝也知道此事有些不妥，可畢竟董才人住在廟裏，也不至於招致閑言碎語。

若生又轉頭看了眼熠熠生輝、寶相莊嚴的三世佛，似不舍，更似道別。

頷首起，“貧僧這便來。”

既然佛祖不能給他答案，那他便要自己求得公道，既然皇權至高無上，既然皇帝視旁人如螻蟻，那他偏要以蚍蜉之，撼大樹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