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是東家回來了？

一念及此，沈連翹忽然提起一口氣，在險些暈眩的時刻回過神，扯著魂魄清醒，睜眼看去。

不是孔佑。

這人穿藏青繡回形紋深，一雙桃花眼明多，鼻梁高，微紅，比孔佑更加風流倜儻，卻不如他氣宇軒昂。

“晉王。”

沈連翹出手，隨便抓住什麽站穩子。

“沈姑娘。”劉禮站在沈連翹麵前，悲痛道，“人死不能複生，你別難過。”

“是嗎？”沈連翹盯著他的臉，咬道，“那你告訴我，你怎麽回來了？”

四周的空氣讓人窒息。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種質疑，對同樣九死一生回來的晉王來說，很不公平。

但沈連翹問出了他們想問的話。

為什麽英勇善戰的世子爺死了，養尊優的王爺卻活著。

劉禮呆怔在原地。

他眼中湧出淚水，委屈又憤懣，清晰的下頜線微微揚起，臉頰抖，強忍緒，悲聲道：“沒能保護好兄長，是本王的錯。從今以後，本王會保護你。”

沈連翹抬手出了劉禮腰間的長刀。

“沈姑娘放手！”虎賁校尉這麽著。

然而沈連翹已經斬向劉禮。

揮刀的姿勢不練，每一刀卻很淩厲，毫不在乎劉禮的死活。

“你的錯，那你如何承擔錯誤？”

“你連他的都沒有帶回來！”

“誰稀罕你的保護，誰稀罕？”

大喊著，刀刀致命。

劉禮一直向後躲避，到最後一次，終於揮袖抵擋。長刀把他的闊袖斬斷，從手臂劃過，出一道目驚心的傷口，和他缺失一隻手的手腕。

沈連翹終於停下。

手中的刀掉落，在震驚和憤怒的緒中，盯著劉禮的手腕。

“你怎麽也……”

“戰場上斷掉了，”劉禮道，“好歹活著回來。”

鮮順著劉禮的手臂流淌下來，在他剛剛長好的斷肢落，“啪”地一聲滴在地上。

這一刻，在京都的人終於明白戰爭的慘烈。

沈連翹眼中仿佛浮現孔佑戰死的那一幕，他的被刺穿，倒在泊中，被沙塵覆蓋。

一時間萬箭穿心，覺得耳邊一片尖利的雜音，昏厥過去。

嚴君仆說，世子不喜哭聲，莊重便好。

故而晉王劉禮站在沈連翹住著的東廂院裏，看積雪融化、秋千擺，覺得四周很安靜。

太醫正在房中為沈連翹診治，劉禮避嫌，已經在外麵等了很久。

他甚至違反禮製沒有先更回宮問安，就來到世子府。

這裏有他想見的人，見到了，他才安心。

院門有影出現，虎賁校尉走進來，對劉禮恭敬道：“晉王殿下。”

即便已經斷了手，對於一個校尉來說，劉禮仍舊是他期待攀附結的對象。

“做得不錯，”劉禮點頭道，“你回去吧。”

做得不錯，不僅僅是千裏送歸冠靈柩的事不錯。

之前虎賁校尉說給沈連翹的那些話，都是劉禮一句一句教的。

虎賁校尉沒有見過孔佑的，也沒有看到沙暴卷走了他。

不過既然死了，就不要給人留下念想。

沈連翹或許不信劉禮，但會相信一個送靈柩回京的校尉軍。

劉禮想過沈連翹會有多傷心。

他不妒忌。

跟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爭輸贏，沒有必要。

屋門被人推開，太醫走出來，後跟著沈連翹的妹妹沈紅芍。

世子府已經沒有丫頭，劉禮做主，讓嚴君仆把沈紅芍帶了過來。既然是姐妹，自然比外人更盡心。

“怎麽樣？”他走過去，神關切。

太醫鄭重施禮，如實道：“病人沒有大礙。不過如今素虧、心脾兩虛，需要多加調養。微臣這就回太醫署抓藥，不消半個時辰，便能把藥送來。”

劉禮一直張的神終於放鬆，立刻安排隨從親自為太醫駕車。

“有勞了。”他仍舊同往常一樣，謙恭溫良。

太醫的目從劉禮下垂的袖上掠過，眼皮微跳，神惋惜。

太醫離開，劉禮看向沈紅芍。

這個姑娘雖然跟沈連翹一起長大，卻不像姐姐那麽明慧狡黠。

深深埋頭，老實膽怯，似乎唯恐自己說錯一句話，怒了誰。

“沈姑娘，”劉禮和藹可親道，“你姐姐好些了嗎？本王能去看看嗎？”

被一國王侯如此詢問，沈紅芍嚇得雙耳通紅抬腳避讓，又似乎想起什麽，跟著劉禮走進房間。

嚴管家代過，不可讓任何人同沈連翹獨。

劉禮坐在太醫診脈的小杌子上，右臂袖低垂，左手放在膝頭，凝眉看著睡中的沈連翹。

瘦了些。

濃的睫如同蝴蝶的翅膀，棲息在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惹人憐。鼻梁小而高挑，瓣不夠紅，似乎被牙齒咬過，腫了一塊。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把脖頸和鎖骨遮擋得若若現，出幾許病中的豔。

安靜、恬淡，褪去了以往的鋒芒。

的白兔楚楚就蹲在床尾的被子上，瞪著眼看向劉禮，長耳紅，輕輕。

劉禮忽然想要落淚。

為了能在邊，為了等到這一天，他做了原本不需要做的事。

手足相殘，自己也殘廢了。

劉禮在沈連翹邊坐了很久。

宮中來人催了好幾遍，他才起離開。

臨走時，劉禮囑咐沈紅芍道：“好好照顧你姐姐。”

語氣溫和，讓沈紅芍紅了臉。

哆哆嗦嗦地，張著，終於出一個字：“嗯。”

“好孩子。”

劉禮說完轉，藏青的錦沒暗夜，消失不見。

沈紅芍看著劉禮的背影。

聽說他是晉王殿下，聽說他被姐姐刺傷，可他這麽溫和，守著姐姐的樣子，深繾綣。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呢？

皇帝今晚歇在南宮卻非殿。

劉禮由侍提燈引路，在燈火時而輝煌時而暗淡的宮中甬道步行許久，才到達卻非殿門前。

侍前去通稟，劉禮整理袍。

他已經歸府換上能夠麵聖的服。

墨遠遊冠係於頭頂，披玄青領闊袖蟠龍袍，佩赤王爵綬帶，腰間係著曲頸琵琶玉帶鉤，墜鏤空雕雲龍紋青白玉。

英俊瀟灑、儀表不凡，卻又合乎禮節。

過不多時侍出來，引著劉禮進殿。

皇帝負手站在窗前，聽見劉禮進門，沒有轉。

劉禮跪下去，叩頭問安。

“聽說你的手斷了。”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緒，不瘟不火，也沒有憐憫惋惜。

劉禮應聲是。

“兒臣無能，終負父皇所托。”

“不，”皇帝這才回頭，他轉過，慢慢走近劉禮，歎氣道，“你做得很好。打勝了仗，解決了麻煩，活著回到京都。你比孤的其他兒子都好，所以你，原本可以晉封太子。”

原本可以，也就是此時不可以了。

斷了手，不管穿上什麽樣的錦華服，也不能繼承皇位。

“兒臣不敢奢求太子之位。”劉禮恭謹道。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路想了太多，他已經完全接了自己的命運。

因為斷手做不了太子，正好可以做一個不被兄弟忌憚的閑散王爺。不管是誰將來做了皇帝，想必都願意留他一條命。

做人不能太貪心，他所求不多。

“不敢奢求？”皇帝卻忽然暴怒，快走幾步抬腳，踢在劉禮上。

這一腳蓄滿力量，劉禮被踢得悶哼一聲趴在地上，好久才起。

太痛，劉禮咬牙關，勉強恢複神。

“兒臣知罪。”他聲道。

皇帝仍舊怒不可遏。

“你知道孤的兒子雖多，那些都是什麽貨嗎？你知道從七歲起，孤就對你寄予厚嗎？你愚蠢也就算了，竟然還被人斬斷右手。你孤如何把東宮給你，把皇位給你？”

“父皇千秋萬歲，兒臣不敢奢。”劉禮重重叩頭，額頭磕在心打磨的青石磚上，“咚”地一聲響。

“不奢，是嗎？”皇帝冷笑著坐在胡床上，問道，“那你要什麽？你說，你立下這樣的功勞，你要什麽？”

殿的蠟燭很亮，似乎能照到劉禮的心裏去。

他再次叩頭，聲音鄭重，緩緩道：“兒臣要納妃，求父皇賜婚。”

皇帝笑了。

他笑得失至極，嗤笑道：“說說，你要誰？”

哪個人，能讓他的兒子置太子位不顧，癡迷至此呢？

劉禮不假思索道：“請父皇賜兒臣與大梁國郡主良辰完婚，晉王府，要來做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