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這個時辰，早朝該結束了。

但今日清晨，德殿如同被濃雲籠罩，北風呼號、朝臣悲痛。

皇帝不顧史保重龍的奏請，幾次在案後潸然淚下。

他哭十六年前先太子遇刺的悲劇，哭十六年後，魏王劉瑯戰死的慘烈。

朝臣陪著皇帝抹淚，痛罵匈奴人的暴，也因為戰事的勝利，而稍稍藉。

不過在這些人中，有幾位臣子更加關心晉王的安危。

他們再三詢問，皇帝才開口道：“晉王雖然活著，但慘遭匈奴斷手，已然廢了。”

皇帝的聲音雖然悲愴，卻並不大。

可朝臣們的反應卻無比激烈。

對於擁護晉王的朝臣來說，晉王斷手，是比劉瑯殉國更為驚人的噩耗。

古往今來，一國之君不僅要德行昭彰、鑄鼎像，還要儀容軒昂、姿俊朗。斷手之人，怎能為萬乘之主，高居廟堂之上呢？

雖然昔有前秦皇子符生，自獨眼卻冊立太子、即位為帝，但斷手之人位列朝堂，畢竟有辱聖明。

恐怕謹遵禮儀的大周皇帝，不會再冊立晉王為太子的念頭了。

一時間，朝臣們紛紛搖頭歎息，為晉王失去了大好前途萬分惋惜。

惋惜之後，便是在心中盤算，該同其餘哪個皇子走近些。

晉王已經無用，不得不棄如敝屣了。

不過大周朝臣中，有一人始終沒有說話。

別人進諫時他漠然地站著，別人哭泣時他一聲不吭，別人惋惜時他神冷淡，別人揣測皇帝心思時，他更是形同木雕。

這人便是史中丞魏嗣。

京兆府府尹湯瑞看他榆木疙瘩似的，忍不住在嚎哭的間隙提醒同僚。

“史大人還是哭一哭吧，畢竟魏王殿下英年早逝，實在可惜。”

為了戲做足，他還塞給魏嗣一塊手帕。

魏嗣毫不領，扭頭瞪了他一眼。

那目如同幽冥裏鑽出的鬼魂，嚇得湯瑞回頭，手帕也不要了。

隻是當早朝結束，湯瑞跟在朝臣中緩慢走出去時，忽然看到前麵魏嗣的子晃了晃，從臺階上摔了下去。

湯瑞驚一聲邁了好幾步跑下去，在臺階下冰冷的石磚上，扶住魏嗣。

“魏大人，您沒事吧？”

朝臣們張地圍過來，有人跑著去通知太醫。

“沒事，沒事。”魏嗣抬手捂住鮮直流的頭，踉蹌著起，甩開湯瑞的攙扶，出人群，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似乎覺不到疼痛，整個人如同夢遊般失魂落魄。

也或許再痛，都比不上那剜般的心痛。

劉瑯死了。

仿佛暗夜中最後一點星火，被人撲滅。

天地寂滅、萬悲鳴。

朝廷的旨意是，以王侯之禮下葬。

魏王劉瑯的兇訊傳來，正是用人之時，先前朝廷送到府裏的護衛婢，反而跑了個幹淨。

當然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原本就是為了監視劉瑯，如今劉瑯死了，再沒必要留在這裏。

府中一時安靜了好多，就連屋簷冰淩滴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不過隻在正午天氣最暖時滴水，到午後天氣轉涼，水便凝結冰，於是冰淩變得更長了。

沈連翹手持竹竿，一下一下打掉冰淩。

它們掉落在地上，碎明的琉璃。

每天專心地做著這件事，把府中裏裏外外每個房屋的冰淩都打掉。

丞相府的二小姐蔚然跟在沈連翹後，默默陪著，同沈連翹一樣，不說話。

蔚然已經來了很久。

前日早朝聽到消息後，就趕了過來。

家裏沒有攔，於是清晨來，傍晚走，每日守著沈連翹。

沈連翹不說話，但做事，吃飯，睡覺，行如常。

隻不過做的事，吃的飯不多，睡覺時常常睜著眼。

這種況跟蔚然預想的截然不同，但知道這隻是表象。

這姑娘倔強得很，不哭，不代表不痛。

隻是，不願意相信。

在冬天打冰淩，手凍得紅腫，卻不肯放下竹竿。

是怕做完了這件事，就無事可做隻能想他嗎？

天已經快黑了。

“明天再打吧。”蔚然出手，握住了竹竿。

沈連翹這才扭過頭，的眼睛通紅一片，含著淚，卻並不落淚，一字一句道：“得早些打完啊，不然等東家回來，落在頭頂怎麽辦？”

“不會的，”蔚然勸，“明日太出來，冰淩就化了。”

這時有護衛抱著白的喪幡經過，沈連翹怔怔地看著那喪幡，忽然丟掉竹竿，搶了過來。

“你拿這個做什麽？”厲聲問。

護衛眼圈紅紅的，小聲道：“嚴管家命我買這個搭靈棚。”

喪幡是放在靈棚外麵的，白布垂墜，幡長一丈四，寬七尺。

“不準搭！”沈連翹抱著喪幡不鬆手，恨恨道，“你們誰搭靈棚，誰就是咒東家！東家若不能完好無損回來，我就打斷你們的！”

護衛哭著跪下來。

“掌櫃的，”他落淚道，“搭靈棚，準備葬禮，是宮裏的旨意。咱們不敢也不能違抗啊。”

宮裏的旨意，宮裏，那個可以隨便草菅人命的地方。

沈連翹把喪幡丟在雪泥裏，連著踩了好幾腳，揚聲道：“就讓他抄家滅族好了！反正世子府的主子也都死絕了！”

先太子死了，先太子妃死了，現在就連孔佑，他們也不讓活著。

“連翹！”蔚然把沈連翹拉開，撿起喪幡遞給護衛，勸道：“這個不能用了，你找個沒人的地方燒了吧。沈掌櫃心裏不好，這些話，你聽了，別往外說。”

這護衛是一直跟著孔佑的，聞言哭著點頭，轉走了。

沈連翹再次撿起竹竿，正要敲打，忽然聽見府門外傳來驚天地的哭聲。

是孔佑的靈柩回來了。

沈連翹站在原地沒有。

“你回去吧，”半晌，對蔚然道，“我得去看看那東西。”

說“那東西”，不信裏麵真的放著孔佑的。

的神態恢複正常，跟之前腳踩喪幡發泄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陪著你。”蔚然道。

沈連翹搖頭。

要做大逆不道的事，不想連累蔚然。

“你明日再來，”沈連翹道，“聽說你府裏有人病了時，常請一位太醫診治。你今日走早些，告訴那太醫，我請他明日得空時來一趟。”

“是你哪裏不舒服？”蔚然頓時張起來。

“是，”沈連翹道，“你請他，他會來的。”

因為惦記沈連翹的，蔚然不得不走了。走到垂花門，見靈柩已經被抬進來。府裏雖然沒有孔佑的子嗣親眷，但護衛和仆役們都圍著靈柩痛哭。

蔚然看得眼睛刺痛，低頭落淚，從西邊窄門逃也似地飛奔而去。

跟孔佑不，隻寥寥見過幾麵。

傷心的是這個人就這麽死了，連翹可怎麽辦。

那可是心裏想著念著，踩著初雪去做冬，打掉冰淩怕砸到的人啊。

蔚然坐著丞相府的馬車離去，在車中淚流滿麵。

送靈柩回來的，是征北軍將士。由一位校尉將軍帶領，神悲戚。

嚴管家差人把他們請去偏廳，茶點酒水好生招待，又封了巨額謝禮。

此時靈柩停在靈棚裏，四周沒有外人。

府中無論護衛還是仆役，都還未換上喪服。

雖然事出急，但朝廷還是準備了楠木棺材盛殮孔佑的。棺材厚重結實，紋理均勻，有檀香消散。此時已經封棺，若想驗視，必然會在棺材上留下痕跡。

嚴君仆等沈連翹到了，與對視一眼。

沈連翹麵對棺材站立，沉聲道：“開棺。”

沒有人疑或者反駁。

孔家的人作利落，很快斬斷榫卯封錐，推開棺材板。

裏麵空空，隻放著一套服。

送靈柩回來的虎賁校尉正在吃酒，忽然聽到“咚”的一聲巨響，門被推開。

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出現在門口，梳著簡單的雲髻，上麵著魚骨簪，一淺青長，明豔如同仙子，卻怒眉豎起，三兩步走過來，打掉了虎賁校尉的酒杯。

“世子爺呢？”沈連翹問道，“世子爺的呢？”

“世子……”虎賁校尉喃喃失聲，臉通紅。

沈連翹一把抓住他的服，把他往外拉扯。

虎賁校尉隻能跟著，走過夾道穿過院門走到靈棚外。

沈連翹指著被打開的棺材道：“世子爺為國捐軀，你們竟然連他的，都帶不回來嗎？他沒有死對不對？”

虎賁校尉這才注意到，與其說是發怒，不如說是滿含希，瞪大了眼睛。

“不是，”虎賁校尉歎氣解釋道，“世子爺的確死了，死在同匈奴戰鬥的涿邪山。末將那日也在山上，親眼看到世子爺倒在地上，想要救時，龍卷風裹著沙子，也裹著世子爺的，一轉眼就吹走不見沒黃沙了。我們挖了很久，也沒有挖到。”

所以他的確死了。

所以就算安葬，也隻能是冠塚。

沈連翹忽然覺眼前漆黑一片。

不對，見不到，不會信。

耳邊聽到嚴管家的聲音傳來：“若如此，當由我孔家人，奔赴涿邪山尋找。”

虎賁校尉道：“那裏如今遍布匈奴人。”

遍布匈奴人。

也就是說他即便九死一生活下來，也會落匈奴人手中。

沈連翹隻覺得雙膝酸頭肩卻很重，支撐不住摔向地麵。

模糊中，有一個手臂把接住，擁進懷裏。

“沈姑娘。”那人喊道。

聲音如此悉，像是很久前，就認識的一個人。

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