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步步近，是要把強行帶走嗎？

沈連翹冷哼一聲，倒是不慌。

這半年來有太多變化，其中最大的一樣，便是終於不用再攀上牆頭逃跑了。

沈連翹放下車簾，對前麵駕車的人道：“怎麽辦啊？”

聲音有些懊惱，卻全無懼意。

駕車的人握住手中的西施壺，用滾燙的茶水暖著手，淡淡道：“我聽見……有人來了。”

嚴管家的耳力好，不會聽錯。

沈連翹掀開車簾，向長街看去。

先聽到輕微的咳嗽聲，接著一個玄青的影緩緩出現。

他量修長束起長發，雙手攏在邊，一麵咳嗽一麵嗬氣。腰間掛著黑的刀鞘，晃晃悠悠拍打襟。牛皮靴踢開地上的碎石，人也轉過來。

作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偏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

神疲倦溫和，卻著神擋殺神的銳氣。

“心肝妹子要出門？”蕭閑抬起頭，清晨的薄霧被他撞開，出虎豹凝視獵般的眼眸。

不由自主地，夜崖向後退了一步。

“哥哥來了？”沈連翹探頭出車窗，笑靨如花。

“你且去吧。”蕭閑道，“這些人擋不住你。”

馬車向前駛去，約聽到有刀劍相擊的聲音傳來。

“不會打死人吧？”沈連翹道。

“不會的，”嚴君仆輕抿茶水道，“晉王府的人不會同蕭公子死戰，差不多也就得了。”

既然攔不住，他們就會想別的辦法。

晉王也真是，吃飽了撐的管什麽閑事啊。

沈連翹腹誹著，京兆府已經到了。

長街上空空，偶有因為宿醉睡在街頭的人翻了個起來，凍得哆哆嗦嗦，往家的方向走去。

沈連翹跳下馬車，雙腳踩著堅的街石，左右看看。

未到值守時間，京兆府門口甚至都沒有守衛。

一個巨大的鳴冤鼓立在門外，草繩拴著鼓槌，掛在旁邊。

霧朦朧，獨自一人。

那些發出去的信，全部石沉大海嗎？

世界好像還睡著，無人記得的夫子躺在大牢裏，氣息奄奄。

一陣風吹來，刺骨的寒意凍僵了沈連翹的手指。握又鬆開，一時間有些迷茫，有些難過。

“要不然……”嚴君仆出幾分關切道，“讓咱們的人劫獄吧。總能救出夫子來。”

“不要。”沈連翹抿，緩了緩道，“夫子他持清正，不該無辜被冤。劫獄出來，倒別人有了誣陷他的口實。”

讀書人把名節看得貴重，夫子是不會茍且生的。

“也，”嚴君仆放下茶壺跳下馬車，“鼓槌沉重，我來敲吧。”

“我來。”沈連翹搶先一步走上前去，“我是夫子的學生，這件事，我來做。”

鼓槌的手柄是木頭做的，上麵有細碎的裂紋。

鳴冤鼓立於木架之上，鼓皮斑駁，中間已經褪去，不知被多人敲擊過。

那些敲鼓的人，跟一樣，心中有冤嗎？

沈連翹猛然揮鼓槌，砸了下去。

“咚——”地一聲，鼓聲不大，卻擊碎冬日的晨霧，驚飛棲息在屋簷下的鳥。

那些鳥振翅高飛，掀開一線青白的天空。

“咚——”再敲下去，鼓聲隆隆。

沈連翹想起夫子一長衫立在學堂裏的模樣，那件服洗得褪了，綴滿補丁。

他脾氣很壞，對學生卻很有耐心。

《百家姓》和《千字文》，教人開蒙識字；《論語》《孟子》，教人修養；《大學》《春秋》，教人治世之道。

他沒能在朝堂上為百姓鞠躬盡瘁，卻把畢生所學傳授給學生。

他們懂了，他們用了，天下就能更好。

他原本可以繼續做一名教書先生，不能大富大貴，卻足以溫飽。

但他沒有。

他踐行著自己同學生說過的話：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當有浩然正氣，當行磊落之事，當擔興亡之責，當為生民立命。

“咚咚咚——”沈連翹猛烈敲擊鳴冤鼓，的手被鼓皮震得有些麻木，卻越敲越響。

“什麽人？”

“什麽人敲鼓？”

有人推開京兆府的大門，三班衙役衝出來，看到擊鼓的沈連翹。

沈連翹停止擊鼓立正子，開口道：“奴家沈氏，擊鼓鳴冤。”

“為誰鳴冤？”

“夫子名諱：江恨晚。”

抬起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抖。

“大人剛從早朝回來，還未升堂問案。就你自己鳴冤嗎？你留下狀紙，回去等著吧。”那皂吏威風凜凜，揚聲道。

就我自己嗎？

什麽意思？

意思是這是小案子，不值得湯瑞開堂審理？

沈連翹正要辯駁，忽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傳來：“還有我。”

轉過頭，見霧氣散去的長街上，走過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壯的男人，他穿短，腰裏圍一件皮質圍。看起來像是屠夫，又像是廚子。

“是在這裏給夫子鳴冤嗎？”他走過來，看一眼沈連翹，又看著京兆府大門，臉上有些畏懼，又努力鼓足勇氣，開口道，“算我一個。”

皂吏驚訝地看著男人，問道：“你是誰？”

“我是夫子的學生，”男人道，“沒學出出息，去殺豬了。”

沈連翹抿，看向男人後。

長街的轉彎，越來越多的人走過來，他們步履匆匆，唯恐錯過了什麽。

有穿長衫的書生，有襟華麗的生意人，有二三十歲的青年人，也有被大人牽在手裏的孩。

最多的，是麵容樸實的百姓。

“是這裏敲鼓吧？我們也來告狀。”

“我是夫子的學生。”

“我也是。”

“我不是學生，但是聽說夫子為我們被關起來，這可真是冤枉。”

“狀紙？寫了！大人您收下！”

來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滿長街，得京兆府的皂吏飛跑回去呈報，得沒有人敢小看這民意滔滔。

沈連翹轉過頭，在人群中尋找馬車，尋找馬車上的嚴管家。

眼中淚閃閃。

遠遠地，嚴管家對笑笑，比了個手勢。

真厲害。

小姐真厲害。

不，連翹心想，是夫子厲害。

他是最好的老師，是最好的讀書人，值得學生們的擁護。

剛剛下朝回來的湯瑞正得頭暈眼花，聽到鳴冤鼓的聲音，原以為是個小案子，哪知道皂吏來報，說長街上已經滿了人。

“是民變！”

湯瑞嚇得胃口全無，丟下碗筷撿起帽跑出去。

鋪開狀紙，大致看看，都是為了前陣子抓進來的讀書人。

其中一人，名江恨晚，正是帶頭鬧事的。

湯瑞立刻升堂問案，挑了十幾個人進來。

他一眼就認出了沈連翹。

沒辦法，當你同一個人打道太多次，而且屢次敗在手裏，就總會把記得很清楚。

沈連翹，原名良辰，良氏孤，傳說也是如今大梁的郡主。

這些份原本都沒什麽，要命的是晉王殿下和世子爺，似乎都對格外關照。

好在晉王殿下和世子爺如今都在北地打仗，遠水救不了近火。但湯瑞很細心，他知道沈連翹還有個哥哥，大梁國驃騎大將軍蕭閑。

那位爺，目前可就在城呢。

湯瑞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這事理好了，能得政績。理不好，就是邦問題。再差些，無論是哪位爺從北地活著回來，都不了給他苦果子吃。

可陛下有嚴命在前，要死那些讀書人。

湯瑞這些日子一再削減牢裏的夥食，雖然沒有真的把人死，但也沒打算放出去。

他不願意殺死無辜的人，也不想自己被皇帝責罵。

得了，來這麽多人，事已經大到可以稟明陛下了。

湯瑞立刻寫一封急信，差人送往皇城，等丞相送呈陛下批。

信送出去，他才開始審案。

“沈氏，”湯瑞道，“你且說說，江恨晚聚眾鬧事，本把他下牢問罪，有何冤屈？”

侍把消息帶到皇帝麵前時，皇帝正同剛剛進宮的衛人共用早膳。

桌案上擺著蜂花生、餞銀杏、翠玉豆糕、甜合錦四樣糕點；薑魚片、五香仔鴿、砂鍋鹿筋、一品燕四樣葷菜；另有杏仁豆腐、豆沙蘋果、薏仁米粥、玉筍蕨菜、白麵窩頭幾樣。

衛人坐在皇帝對麵，神拘束不安。

“怎麽？”皇帝見衛人不怎麽筷子，問道，“吃不下嗎？”

衛人驚慌起，回答說是因為昨日吃了夜宵。

“一碗清粥，隻吃了五口，算什麽夜宵。”皇帝聞言笑了笑，衛人卻更加慌。

昨夜吃夜宵時皇帝並不在邊，卻清楚地知道吃了五口。

那麽在這宮裏的一舉一，豈不是盡在皇帝眼中？

一冰冷的寒氣從心中散開，讓想要找一地方躲藏。

皇帝斜睨衛人一眼，接過了侍遞過來的奏折。

“這些刁民說是要為那些讀書人申冤，其實還不是在抵製稅法嗎？他們怎麽就不懂呢？征稅是為了跟匈奴打仗，等仗打完了，自然就可以降低稅賦。難道這些錢，進了孤的私庫不？”

侍垂著頭，不敢作聲。

“告訴湯瑞，”皇帝道，“所謂殺儆猴。不管他們來了多人，有衛尉軍多嗎？”

侍的頭垂得更低了。

“陛下的意思是？”

“告訴他們，除非戰事一個月結束，否則稅法不變，誰敢鬧事，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這是要當街誅殺百姓，以儆效尤了。

侍帶著皇帝的口諭退下，帶上兩隊衛尉軍，手提弩箭，向京兆府方向奔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