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苑竹臨走前給了他一張名片,上面有他在新加坡的電話與地址。他說他還在找金紅玫,十五年過去,了他心頭執念,愈想忘就愈忘不掉。如果司七能有的消息,勞煩將這名片轉給,見與不見,都在一念。
這算不上故人的故人與他告別,司七將鐘表店提前打烊。
司七覺得太累了。
這個故事講了二十余年,像是把自己的生命當蠟燭在燒。
太累了。
***
【1957年,香港】
金紅玫再也沒回來過嗎?
回來過的。
苑竹離開四年后,一個胡年的珍珠商牽橋搭線,讓程先生與金紅玫聯系上了。程先生給了司七鐘表店的地址,金紅玫便坐船回來了。
出現在他店門前時穿著長及腳踝的風,帶一條金的厚重圍巾,頭發盤發髻,著一鑲著珍珠的銀簪,襯得面瑩潤,并沒有老許多。司七以為他們見面時會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心緒,可當兩個人真正面對面地坐下來時,他心中竟然只有一無可訴說的悵然。
距離他送離開上海的那一晚,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他們不再是窮困潦倒的小戲子和小乞丐了,他們穿著面的裳,一道去了附近的酒樓,點下許多昂貴的菜。司七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往里放,金紅玫坐在一側,幫他夾了一些進碗里。
他眼角忽然滲出了一滴淚。
他從來沒有在金紅玫面前哭過,不對,他從十三歲那年在廟里撿回一條命,就再也沒有哭過。他的眼淚愈流愈多,沉默地坐在他邊,用指尖替他拂去了眼淚,就像他曾替一樣。
這一年他已經三十九歲了。
他已經三十九歲了啊!
到底是誰奪走了他們的年時代,到底是誰啊!
倒沒有哭,的容貌并沒有變很多,可是渾上下,已經沒有一能讓他想起以前。他們在酒樓里吃過飯,又回店里說了這些年的經歷。沒有和他說歐洲,說的是悉尼的海港大橋,是紅土沙漠,是印度洋的汐與珍珠。說自己沒有嫁人,說自己或許不會嫁人了。
“司七,或許一個人向前走也很好,不等別人回頭找自己,也很好,”用手撐住柜臺,臉上又出現了十八歲時一樣的神,“你呢?你也向前走了嗎?”
他?他向哪里走?他是的擺渡人,將送到河對岸,余生也只能坐在船上,反反復復地行駛在他們同行的那條河流。那條河流里有十三歲的寺廟和火車,十六歲的閣樓與蘇打水,河面上有常開不敗的荷花,花扎進河底的淤泥,沒有一朵花錯過花期。
在香港的日子住在酒店里,并沒有住在他家。他們都長大了,已經不是可以共同宿在地板上的年齡。你聽,他一晚上睡不好,頸椎還要咯吱作響呢。
那幾天司七關了店門,陪到轉轉。對什麼都好奇,什麼都要一,看一看,相了一陣兒,就又像小時候了。他們買了兩本蘇打水坐在港口的長椅上,從背影過去,和一對夫妻也沒什麼差別。金紅玫低著頭把蘇打水喝完,喝得有些冷了,用圍巾裹住。
司七看了一眼,心想,倒是不來找了。
已經遇到什麼,都不會來找他了。
他一直在等金紅玫和他問起苑竹,等到要離開香港的前一晚,才終于在鐘表店里聽提到這個名字。那時選了條心儀的手表在手中把玩,司七抬頭看了一眼,說:“喜歡就拿走吧。”
“你后來有沒有見過苑竹?”的聲音疊著他的聲音響起來。
的眼神落在手表上,詢問的姿態也不甚在意,可指間微抖,鐘表的金屬表鏈又被出聲音。那一邊,司七戴著眼鏡在轉齒,細螺擰了一下,又擰了一下,終于開口說話,說的是:“見過,他和妻子來香港旅游,正巧來我店里買過表。”
笑了一聲,把表放回玻璃柜面。
“好像也沒覺得難過,”說,“那你問他那年為什麼不回上海了麼?”
“問了,”司七低下頭,螺再也釘不進槽,他看見自己的指間在微微的抖,“他說家里給他許了門當戶對的人家……他就聽了。”
“啊,”金紅玫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
他深吸了兩口氣,手終于穩了,也對上了手表背后細小的螺紋。他將后蓋蓋回去轉,從柜臺后面站起。來上海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鞋匠,他的皮鞋后面也就不再墊那三厘米的差了。他一跛一跛地走到金紅玫面前,將手里的表拿開,把剛修好的這只戴到手腕上。
“這只更襯你。”他說,眼神又落去手腕上的一紅繩,上面串著兩顆玉珠子。一顆刻了竹葉,用金線鎏了廓,另一顆刻了個“疑”字,紅繩末尾是個活扣。
金屬手表戴在手腕上冰涼,金紅玫抬起手,將那手鏈摘下來,自己調試了手表的表帶寬度。司七一言不發地看著,又見把手鏈的活扣解開,拆下那竹葉,放到了桌面上。
真奇怪,玻璃柜面那麼,那珠子也圓潤,竟然不滾,只是安穩待在原地。
給他這個做什麼呢?
“離開上海那年,他把竹葉和恩兩不疑都留給我了,”金紅玫說,“他自己只拿走了結發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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