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咳完，又用手掌來他的額頭。冰涼的掌心過來，按得他朝后倒去。司七后腦勺“咣當”一聲撞到石板上，他覺得自己要被這姑娘折騰死了。

他好了一些，又沒有全好，上沒力氣，終日咳得起不來。單純的發燒不會這麼嚴重，可他們也不知道他到底患了什麼病，更沒有錢去給他看。司七聽他們說話，原來他們也是過年那晚棲的巷口被流浪漢占了，趕他們去找新地方。他們沿著城外一直走，走到了這荒村野廟，一進來，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司七。

他們借住了他的寺廟，作為回報，給他蓋了一床被子。白天的時候，那個孩會去外面找吃的，有時候是乞討來的，有時候是來的，也有時候是給人跑幫忙賺來的。晚上的時候，能拿兩三個窩頭回家，媽和弟弟一個，自己留一個。弄不來更多的吃的，弟弟還小，坐在司七旁邊吃，吃到最后一口的時候，往下掰一塊，塞進他的里。

怎麼活下來的呢？反正就那麼活下來了。

司七躺著的時候，也聽和媽說話。在籌錢，籌盤纏，等攢夠了，三個人就要去上海。東北淪陷，爸爸被抓走了，他們娘仨跑了出來。媽有個弟弟在上海謀了差事，他們要去投奔他，或許還能有條活路。

還說，金相絕。

司七的高燒反反復復，越到后面癥狀越輕，終于有一天能掙扎著站起來。他腳都躺得麻木了，走路歪歪扭扭，金相絕站在后面看他，驚訝道：“你把燒瘸了呀？”

司七轉過頭，說：“我本來就是瘸的。”

“這樣啊，”金相絕說，“可惜了，還說你去外面找份工，幫我攢攢盤纏，報答我的救命恩。”

說話如此直白，倒是讓司七松了口氣。他低著頭想了想，又了一眼神像的臉，心里有了打算。

“去上海的火車票，要多錢？”

金相絕報了個數。

“那我幫你買，”他說，“帶我一起走吧，我幫你弄票。”

這場高燒似乎把司七燒明白了，他又養了幾天，等得天氣暖和了一些，便帶著金相絕出發了。

戲班子要唱起來，得有不行頭。所謂的“封箱”，封的就是行頭箱子。班主過年前把那些刀槍棒和樂都封進一個大木箱里，往年都是司七幫他抬去一朝的院子，省得。箱子上有把鎖，司七會撬鎖。

他瘸歸瘸，病好了走得飛快，金相絕都得小跑著才能跟上他。兩個人深夜翻墻進了后院，踩在他肩膀上，子掛上墻頭，又不敢跳了。司七往后退了兩步，手一就把自己撐上去。

“哪有你這種瘸子！”金相絕大驚失，夸人夸得別一格。

“十把椅子我都能上，這算什麼。”司七說。

他又敏捷地跳下去，手一，金相絕也落進他懷里。兩個人都十二歲，什麼都不懂，更不懂什麼之親。落進他懷里一團，司七摟的腰，怕摔著。

年還沒過完，箱子還封著，行頭都存在里面。司七躡手躡腳地撬開后院的房門，又去找箱子的鎖。他一鐵，擰出彎進鎖眼，聽著聲音一點點地轉，直到“咔噠”一聲，鎖頭打開了。

金相絕從服里掏出塊包袱皮，看司七把值錢的一件件放進去。有服，有頭飾，有樂，還有小點兒的兵。直到包袱皮裝不下了，他才把那箱子蓋輕輕合上，重新上鎖，“咔噠”一聲，報恩也報仇。

他把裝了贓的包袱背到背上，帶著金相絕又翻墻離開了。

兩個人從南城一路走，走到了北邊一鬼市。天沒亮，鬼市上影影綽綽，全是人影，過手的東西都不干凈。司七瘸著一地走，把樂服遞給收貨的商人，錢讓金相絕收。

不是自己的東西，賣起來本不心疼，價格報低了也照賣不誤。金相絕生下來手里就沒攥過這麼多錢，歡喜得眼睛都亮了。天快亮的時候，鬼市也開始散了。司七怕被人看見臉告訴師父，剩下個花旦的荷花簪子也不賣了，塞進金相絕手里，說：“你自己留著吧，看你頭上什麼都不戴。”

拿過去借著天看，心里高興，上卻說：“不漂亮，銅的。”

“銅的還不好，你要什麼？”

“我要戴金戴銀，戴玉戴珍珠。”

可真能，喝著施粥也嚷嚷滿漢全席，拿個銅簪就敢想金銀。司七不理，一瘸一拐地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上海的票不好買，他們今天一早去排隊，或許也只能買到年后的。金相絕攥著錢袋跟上他，上沒完：“司七，你不信我？聽說上海遍地是錢，我要是有戴金戴銀的一天，一定想著你，帶你吃香喝辣。”

我一定想著你。

司七腳步一慢，心想，活到現在，從沒有人會想著他。

他回頭看，天下一張灰撲撲的臉，只有眼睛亮。他手給了腦袋一下，說：“攥好錢吧，弄丟了，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他們到的時候天剛亮，但火車站的隊已經排出長龍。司七和金相絕著排隊。他們手里難得有錢，有人來賣糖葫蘆，司七拿出一點點銅板，買了一串給。

“不要花了不要花了，”金相絕很慌張，“要是不夠去上海的車票，就不好了。”

“夠的，”司七說，“我算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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