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的門被人推開了,垂著頭的男人們錯愕側頭,眼睛都是一瞇。唐鳴鶴手指攥著窗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來人,覺得自己要激得翻下梯子了。
真是怪了,他都不知道金紅玫這是來干什麼,他就激起來了。
旁人都是灰的,黑的。只有是金的,紅的,一團烈焰似的。解了披肩走進來,手里還拿著祝老板的水煙,得空吸上一口,吞云吐霧間暗示旁人,是替祝老板來開會的。鞋跟踩在地上聲聲脆響,滿屋子的霧氣被踩散。坐在第一排當中的位置,翹起,將披肩掛在扶手上,又抱起手臂看著臺上的商會主席表演。
那商會主席坐在那,本是個勝券在握的作態,從金紅玫進來就變得坐立難安。他把煙斗拿起來又放下去,視線飄忽著不敢與對視。囁嚅了半晌,終于宣布:“那在座各位,想必都贊取消年慶的決定。若是誰有別的想法,我們——”
臺下傳來一聲輕笑。
唐鳴鶴眼睛睜大,手著窗框,一秒一刻都不愿錯過。房間里仍是漫著鉛灰的霧氣,人們從霧氣里抬起眼,看見金紅玫施施然站起來,手腕輕抬,去自己的耳垂。
手指一挑,耳朵上的一枚烏金耳墜便被拿了下來。
接著,另一只。
一邊往前走,一邊拆自己上的首飾。一副耳墜,一枚簪子,小指上的瑪瑙戒指……走過的路,簡直淌出一地黃金。
一邊摘首飾,一邊說話:“聽聞了聽聞了。我聽那舞獅的小頭說,今年商會不景氣,留澳的華人又,連新年的慶典都要取消,舞獅鞭炮一并作罷。”
“可惜了可惜了,他們西人為難我們、打我們也就罷了。連我們自己,都要把這神氣一并不要了。”
三樣首飾都押上桌面,金紅玫施施然轉,半倚著桌面,曲線曼妙至極。都聽出話里有話,老板們頭抬起來,眼神里想聽個究竟。
“諸位老板,我金紅玫呢,在唐人街是排不上號的。今天借祝老板的面子,在這兒說上幾句。”
“方才聽呂先生說,時局艱難,年關難過。是,家里打仗回不去,想在這兒賺點錢麼,又嫌你搶了洋人飯碗。這一年,唐人街走了多商戶?他們那些勢利眼的警察,封了我們多鋪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們就是不想咱們好過,咱們各個垂頭喪氣,氣神沒了,人垮了,唐人街也難氣候。”
“可要我說,我們偏偏就要爭這口氣。”
“諸位,年是什麼?我沒讀過書都知道,竹聲中一歲除。過年圖什麼?不就圖個團圓熱鬧。如今我們人在他鄉,團圓是難,若是連這份熱鬧都不要,街頭冷清清一片,鞭炮麼鞭炮不響,獅子麼獅子不舞,過年過得像霜打茄子,誰咽得下這口氣?”
屋子里霧氣散了一半,商戶老板們竊竊私語,似是覺得金紅玫說得有理。掃視人群,角輕勾,眼神回挑到商會的人上。
“呂先生方才……”微微俯,“說商會拿不出錢?我們在外漂泊這些年,都曉得的,若只是錢的問題,那是最好解決的問題。”
把桌面上的三樣首飾推到商會遠面前:“我一個旅舍的小招待,拿不出太多值錢東西,這些首飾你們拿去當了,也夠鞭炮響上半宿。”
商會的人皺眉看,神復雜。金紅玫又拆了手上珠鏈的結扣,撥了一粒下來。
“這玉珠子也不便宜,可惜對我有些意義,不好都給你,拿一顆出來當掉,也是份心意。若是還不夠……”
“夠了!”
臺下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一家豬鋪的老板站起來,聲氣道:“金小姐說得沒錯,我們要是垂頭喪氣過這個年,不就被他們西人小看了?他們還真當我們被為難住了。人活一口氣,這年我要過,還要熱熱鬧鬧的過。金小姐把首飾都拿出來,我這里沒什麼值錢的,我、我……”
他聲如洪鐘:“我宰只豬,幾百斤豬,初一給大家分豬!”
金紅玫眉間一挑,臉上浮出笑,眼神瞥到商會老板手上,話說得妖里妖氣:“呂先生,扳指不便宜?”
呂先生汗都下來了。
唐鳴鶴趴在窗戶上,眼睜睜看著那團火從金紅玫角沿著滿地黃金燒開,點著了整間屋子。唐人街商戶人聲鼎沸,各地方言紛繁嘈雜,千言萬語匯一句:唐人街要過年!
***
唐鳴鶴至今沒想通金紅玫那天為什麼要去鬧一場,鬧出了年慶,也鬧出了他的舞獅表演。
是為他麼,為每天給洗服的小頭?唐鳴鶴覺得自己并不配。或者是祝老板的授意?但祝老板向來只掃門前雪。又或者,就是想那麼鬧一場,覺得唐人街上的華人,該有個熱鬧的春節。
反正金紅玫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麼做什麼。
那天會議結束后,許多唐人街的老板都把家里東西拿出一二件去當了,或者直接拿出些錢。唐鳴鶴的爹也拿出件箱底的皮,說自己總不能連金紅玫都不如。唐鳴鶴看見他母親臉都氣紅了,他趕忙接過服,說他去當,他去當就好。
唐人街的當鋪在正中間,鋪前排起長龍,收了這些在澳華人的東西,又拿出幾張澳幣。唐鳴鶴站在隊伍里,前面是商會的人,腳邊放了個木箱,木箱里全是商會拿來當的東西,有呂先生的扳指,還有金紅玫的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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