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啟程。
襄南算是北城和申城連接地帶中一個小小縣城。
附近城鎮都已被開發,唯獨襄南仍未被改造,通向外道的唯一路途還是沒被政府修過的泥地,坑坑窪窪。
孟父所在的醫院,是襄南第一醫院。
牆上爬牆虎大有年頭,枝纏蔓繞。
窗外零星小雨。
孫桂梅端著個不鏽鋼圓飯盒,舀出一勺小米粥,喂給病床上的男人:“你閨回來看你了,還有你婿呢,長得又帥還有錢,他說給你治病知不知道?”
孟父現如今整個人已經瘦到幹柴,像兩條排骨披上了件病號服,兩側臉頰重度凹陷,頭發也被剃。
他搖搖晃晃推開孫桂梅手裏的碗,聲音虛弱:“這麽多年不回來……治病,我稀罕的錢!”
飯盒叮鈴咣當摔到地上,小米粥撒了一地。
“你這人,怎麽不識好歹啊!”孫桂梅也炸了,罵罵咧咧指著他鼻子罵了好一會兒才消氣。
孟父不說話,抬起頭盯著門外的佑佑。
小家夥裏叼著個棒棒糖,原本是站在宋姨邊的,發現孟父瞧自己,怯怯地猛到宋姨後,拽著他的不放。
孫桂梅收拾好碗,走出門來才看見佑佑。
一怔,在小家夥臉上停留了兩秒,說不出來是什麽表,但總歸笑了:“你就是我外孫兒啊,你啥?”
佑佑眨了眨眼睛,說:“……沈俞佑。”
“沈俞佑。”孫桂梅笑得更開心了,念叨著又把名字讀了好幾遍,“名字可真好聽。”
病房裏頭又響起劈裏啪啦的砸東西聲音,伴隨著孟父暴躁的罵聲:“我看你是想死我!”
孫桂梅咬了咬牙,朝裏頭吼:“要死就趕死,天天嚷嚷什麽?!”
“我就知道,你早就在心裏念著我死!好去找下一個是吧!”孟父冷笑,“果然,有什麽樣的媽就有什麽樣的閨,你們倆都一個德行!”
“你拿我跟你閨比?”孫桂梅惱了,“沒良心,我也沒良心嗎?從你住院到現在誰管你吃喝拉撒,要不是我,你早就不知道埋哪了。”
宋姨見狀,把小家夥抱進自己懷裏,捂住他的耳朵。
走到門外的繳費,朝沈逢西說:“先生啊,這是一家什麽人啊,一個個都不識好歹,您出了這麽多錢沒人謝就算了,還一個個覺得您和太太欠他們似的。”
沈逢西沉默不語。
小家夥歪頭,含混不清問他:“爸爸,他們是我的姥姥和姥爺嗎?”
宋姨不滿皺眉:“什麽姥姥姥爺啊,這樣的人家,咱們……”
話說到一半,宋姨知道自己說的有點多,不敢再說了。
半晌,沈逢西才“嗯”了一聲。
“怎麽了?”
佑佑沒立即說話,隻是從自己兜兜裏拿出兩個棒棒糖來,放在爸爸的手掌中。
“這是幹什麽?”
“他們好像不喜歡媽媽……”佑佑把他的手握住,說,“你去給他們糖,讓他們不要不喜歡媽媽。”
剛收拾好飯盆走出來的孫桂梅,聽到了這句話,駐足在原地。
蠕了蠕,不知在想什麽。
轉走回去,看著屋子裏正在給孟父換藥的護士,小聲問道:“護士,你知不知道腦損傷……是啥病?嚴重不?”
護士有些納悶:“這得看況,也要看程度。”
“……會死人不?”
護士說:“如果腦損傷嚴重,當然是有可能危及生命的,而且對人造的傷害是不可逆的,你問這個幹什麽?”
孫桂梅就聽懂了個危及生命,低頭喃喃:“那……那不就是絕癥嗎?”
到了下午,孟父睡著,是孫桂梅出來的。
手上捧著個布包的本子,纏了好幾層,解開才知道是老家房子的房產證。
“就按你說的法子吧,別的我一個老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你能把錢給我們了就行,不然,我就是拚了命也要跟你鬧騰。”
趙助接過:“您放心,我們沈總說到做到。”
臨走前,孫桂梅多看了幾眼車裏的佑佑。
直到車子要開走,才想起問道:“孟瓊那丫頭,就真不來看一眼爹?”
趙助沒說話。
孫桂梅叱罵一聲:“真是個白眼狼,虧得老娘養了那麽多年。”
或許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麵,孫桂梅又朝著沈逢西的方向了他一聲:“對了,婿,……爸這胰腺癌我問過醫生了,不傳。”
“孟瓊這丫頭從小就好,小時候兩泵子還能去跑個八百米,那病就算真是絕癥,也肯定能康複。”
“反正你家也有錢,能治就治,實在治不了……就讓回來。我這兒伺候一個也是伺候,伺候倆也是伺候。”
孫桂梅邊說,邊還自己恨恨罵起來:“我上輩子,就是欠他們孟家人的,這輩子才要來還債。”
囉哩嗦說了一大堆,宋姨一個字都沒聽懂。
宋姨說:“什麽傳、絕癥七八糟的?我們太太好得很,您就說點這種晦氣話吧,就算是真得了什麽病,我們沈家也是治起的,用不著您在這兒心。”
孫桂梅一愣:“沒病?”
“當然,我們太太沒病沒災,您希有什麽病?”宋姨氣得不行,怨道,“真不知道我們太太那麽善良的人,怎麽能攤上這麽個媽……”
孫桂梅倒是沒在意的眼神。
“沒病就好,沒病就好。”念叨個不停,像是鬆了一大口氣,也笑開。
直到車子拐歪,駛出很遠,孫桂梅的仍未合攏。
盯著那輛車開出去的地方很久,很久。
——
下午三點,襄南大雨滂沱。
孟瓊撐著把傘,站在墓前。
沒去醫院看孟父一眼,一眼都沒有。
說狠心也好,沒良心也罷。
無法原諒他們對自己年時期造的傷害,至,在他們將爺爺骨灰砸碎的那一刻起,孟瓊就已經認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無父無母的。
能做的,逢西都已經替做了。
也算仁至義盡。
以後和孟家,和孫桂梅,都在無任何瓜葛。
“爺爺。”
啟,艱出聲:“我是不是很過分……這麽多年都不回來看您一次,會不會生我的氣?”
照片上的老人笑容依舊和藹。
看著墓碑上悉的照片,的視線已然模糊。
四周的雨聲越來越大,劈裏啪啦的聲響巨大,快要將手中的傘打散,伶仃單薄的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消瘦。
一道低沉的聲音劃破沉默的氛圍。
“沈俞佑,人。”
佑佑撐著自己的小傘,站到媽媽邊,極其清脆明亮的了一聲。
“外祖祖!”
小家夥把剛才沒送出去的糖放到了墓碑前,宋姨想去手攔,卻晚了一步。
黑白的石碑前,被擺上了兩個鮮豔亮麗的棒棒糖。
佑佑學著旁邊人的樣子,也舉著小傘,朝墓碑彎腰鞠躬:“外祖祖,我沈俞佑,我今年四歲,在上兒園,我媽媽孟瓊,爸爸沈逢西……”
說完,呆愣愣彎了一會兒才把腰直,已經被雨水浸了。
他太小了,小到不知道什麽緬懷親人,不知道為什麽外祖會被埋在地下,甚至不知道做這些的含義是什麽。
但他卻學得有模有樣。
佑佑舉著小傘,跑到孟瓊邊:“媽媽你看,我跟外祖祖說過話咯!”
一雙眼睛澄澈又明亮,笑得天真爛漫。
孟瓊低下頭看他,眼眶慢慢紅了。
“我們佑佑真棒。”
“外祖祖喜歡我嗎?”他歪著腦袋,像個小狗一樣好奇地問。
“會的呀。”孟瓊了他的腦袋,“外祖很喜歡你,如果他在,一定會給你買很多你喜歡的小熊餅幹。”
佑佑眼亮晶晶,驚喜道:“那我也喜歡外祖祖!”
雨下的越來越大,怕佑佑冒,宋姨趕抱著他先上了車。
墓碑旁隻剩下他們二人並肩站在一起的影。
“逢西。”
“嗯。”
沈逢西低低應了一聲。
孟瓊笑著歎了口氣:“其實,這些年一直不敢回來,隻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過得並不好,我不想讓爺爺看到這樣的我,我不想讓他失。本來也不想哭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站到這裏我就……”
早已淚流滿麵。
“我知道。”
沈逢西黑發被雨水打,溫揩去臉上的淚,重複一遍:“別哭,我都知道。”
“孟瓊。”
“從前我自私的認為,你離了我會在北城寸步難行,但現在我要為我狹隘的眼道歉,是我阻礙了你,你本可以走得更遠,但為我生兒育才被困住了腳步,可我卻沒有珍惜。”
“對不起。”
他的聲音沉重且清晰。
在的至親麵前,鄭重向道歉。
“我們孟瓊很堅毅,很勇敢,也很厲害,在我眼裏比所有人都好。”他輕聲哄道,“真的,在我這裏你最好。”
“如果爺爺在天有靈,也會和我一樣為你而驕傲。”
孟瓊臉上早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想說什麽,但已經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一雙眼通紅著他,淚如決堤,從沒有如此在他麵前哭過。
沈逢西鬆了手上的傘,一把將抱進懷裏。
雨傘落地,濺起一地漣漪。
那些曾經被掩埋在深夜的悲痛,現如今,正在被這個男人用無聲的安漸漸平。
此後,不再是孤一人。
還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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