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公公呈上的碧湯氤氳著熱氣，繚繞一圈升騰的白霧，猶如棋局上的黑白子，深沉模糊，瞧不清茶底。

“老三，坐。”

休沐的最後一日，尚在與裴筠庭溫存的燕懷瑾被匆忙召至養心殿。

“朕喚你獨自前來，是想將思量甚久的事告知予你。”

麵對父親肅穆的神，他直覺此事關係重大。

“父皇但說無妨。”

“昔年你母親初王府時，朕的境尚如履薄冰。母妃自戕，朕由先帝做主，過繼至如今太後膝下，皇兄們對龍椅虎視眈眈……唯算作告。年淩雲壯誌，但朕許諾的事終究食了言，施以借口肆意踐踏千瘡百孔的心，是朕之過。”

千帆過盡，他才在兒子上悟出，原來劍譜的最後一頁，是學會天下無雙的劍法以後，還要握當初陪你練劍那人的手。

天之驕子的低頭反思，讓人難分好壞。

為時已晚的補救，當真還能否破鏡重圓嗎？

“老三，你長至如今的模樣，朕很滿意，也放心將這天下給你。旁的話無需贅述，唯有一點需銘記——來日方長，莫問前程。”他蓋上茶盞，“你皇兄……就按之前我吩咐的去做罷。上不失作慈父，下得盡天年，即為善矣。”

生前後名，便由後人定奪。

“朕已說服你母親，傳位後，邊雲遊四海邊尋醫治病。彌補憾，擇日啟程。”

燕懷瑾不知自己應作何想，昔年長輩們的恨仇，他未知全貌，僅從隻言片語中窺見過母親的苦痛掙紮。

然而人之一生何其短暫，既他們願意放下前塵往事，再給彼此一次機會，便是好事。

“那兒臣，便預祝母親與父皇此行得償所願。”

……

嘉瑞三十九年末，太子燕懷瑾正式即位，改元盛祈。冊太子妃裴氏為皇後，後宮唯此一人。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舉國同慶三日。

齊王燕懷澤，謀反按律當誅，然其雖誤歧途，卻懂得迷途知返，並將功補過，景安帝特赦，封地姑蘇，擇日前往，此生無召不得京。

眾人皆歎新帝不計前嫌，重重義。

盛祈第一年春，新政頒布，鼓勵子上學讀書，考取功名。

沒想到會引起民間許多人的擁護：“子若教育，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遠可善種，婦道既昌，千室良善，豈不然哉，豈不然哉！”

而閱微堂裏即將首批結業的學生們，正躍躍試，約定著一較高下。

裴筠庭著男裝，倚靠門邊，遙們言笑晏晏的模樣，無不慨。

有風呢喃，吹來陣陣柳絮般的雪花。

“公子，時辰已到，那邊派人來催了數次，該回去了。”

頷首，角稍掛無奈。

燕懷瑾這粘人勁什麽時候是個頭。

瓊碎玉在空中紛揚，長階覆雪，抬頭，就見有人著玉服，同雪景融為一。

他邊傷口未愈，卻仍盡力扯起它：“阿裴，別來無恙。”

僅此一瞬，恍若隔世。

仿佛一切還未結束，他仍是曄兮如華，溫潤謙和的齊王。

“殿下此行，是預備要與雲姑娘同回姑蘇去了？”

“是。”他低垂的眉睫泛白，凝拾級而上，來到自己跟前的裴筠庭，“阿裴，江南景如何？”

“甚好。”回道，“姑蘇很好，人亦然。”

一語雙關。

燕懷澤心中脹滿酸，如同咬了口未的果子，淚意排山倒海。

你的一生從來都是大宴四方賓客，擺狼藉滿桌，好不快活，似穿雲點水的舟，偶爾路過某一條江河。

或許走過你曾經的路，聽簷下雨落在某塊你輕盈踏過的石板上時，我才能算靠近你。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辭鏡花辭樹。

他神悲戚，看上去要哭了，卑微地懇求道：“阿裴，我能……再抱抱你嗎？”

裴筠庭猶豫片刻，終究點了頭。

這大抵也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擁抱。

然而他僅僅隻是疏離地虛攬了一下，便毅然轉告別。

那年大雪紛飛，我初次見你，就心生好。

怎料現今我既失去所有，也再無法得到你。

或許有些東西，真的隻有他能給你，而我所能付出的，唯有宣之於口，潛藏於心的喜歡。

僅此而已罷了。

年總以為生死在一瞬間，好似是天地間最容易的事，但生死似乎就能決定那點微不足道的故事。

曆經歲月洗禮之後，才發現生死大事，從來是世界上最難決斷與無力的事。

隨馬蹄聲漸起，將失去的魂魄與神思拉回，伴人離去。

“阿裴，再見。”

道歉漾開，散落風中，沒能再繞回耳畔。

人生如宴，有千萬人赴之，亦有千萬人散之。

塵埃落定，各自別離。

……

知悉燕懷澤臨行，裴筠庭特意前去“送別”，哪怕明白事不會有任何改變，燕懷瑾仍舊覺著心裏堵得慌。

在養心殿提及此事，裴筠庭聽著他那酸溜溜的語氣，不由側頭，仔細打量燕懷瑾的神：“醋了？”

“我怎會因為這種小事生氣。”他嗤笑道，“我是那種小肚腸的人嗎？”

裴筠庭定定看他半晌，一字未信：“你最好不是。”

語畢，毫沒有哄哄他的打算，轉預備離開。

燕懷瑾見狀，氣得往前追了兩步：“裴綰綰，你給我回來！”

因燕懷澤一事冷戰又和好後，裴筠庭答應來接燕懷瑾下朝。

甫一關上門，他便率先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麵不佳。

“又是哪位老臣將你氣這樣？”

燕懷瑾眉頭鎖：“我總算明白，父皇他為何總抱怨這群臣子多管閑事了。一個個連自家後院都理不清，反倒來管我。”

裴筠庭大概懂得他所說何事，寒雪霽，抬手拂去他肩的銀塵：“左右逞口舌之快並無意義，你基未穩，同他們辯駁即可。”

燕懷瑾滿不在乎，拉過的手溫了溫：“那又如何？我就是要天下所有人知道，燕懷瑾非裴筠庭不可，如同魚兒離不開水，雄鷹翱翔天際，你在邊，我才算得上是活著的。”

“我要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捆在一塊，世人說起你，定要想起我。”

“我要魚和熊掌，皆我所得。”

朔風溫而凜冽，經久不衰。

裴筠庭著腳下執手挨的兩道影子，釋然一笑。

……

傍晚提出想看花園的朱砂梅，燕懷瑾便欣然答應，步行前往。

他們大大方方地牽著手，毫不掩飾對彼此的誼。

是以闔宮皆對帝後鶼鰈深一事深有會。

此事更已為民間趣聞，自燕京起，此後逐漸影響至整個大齊，一夫一妻製蔚然風，殉私奔者日趨減。男子亦可為妻描眉，梳洗妝發；子亦可站上朝堂，談論天下，讀書習字。

恰巧前來稟報消息的展元著二人的背影，識趣的沒有打擾。

展昭亦同他並肩而立，慨道：“真好。”

“是啊，真好。”

腳下的雪莫約有一尺厚，故他們走得極為緩慢。

途徑崇樓，裴筠庭腳步稍頓，前後晃了晃燕懷瑾的手，示意他看過去：“可還記得先帝曾命你在此罰站？”

“記得。因我不慎死了花園的鳥兒。”他揚眉，似笑非笑地睨一眼，“當然，也記得某人頂風作案，‘冒死’來給我送糕點。”

“失策，便宜你了。”

再往前走，便能約瞧見演武場的一角，於是這回到燕懷瑾追憶：“裴綰綰，你記不記得，當年提劍追著我滿宮跑的事？”

裴筠庭微抬下，冷哼，用力了把他的手：“倒難為聖上還記得。”

他訕笑：“言無忌，口無遮攔，皇後大人有大量，莫要追究了，嗯？”

“那你明日陪我出宮罷。”

“作甚？”

“先去國公府看看禧兒，再四逛逛，瞧瞧有啥好吃的新鋪子，一並給思年帶去，如何？”

“行。”他替裴筠庭攏好狐裘，“都依你。”

二人攜手同行，沿著記憶的路線，憶昔今。

的長河淹沒過往，將所有故事倒回原點後，才發覺從前再如何兇險的驚濤駭浪，在漫長的生命麵前，其實也就一片漣漪。

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

昔日誓言猶在耳畔，總角之宴，相逢至今。而今洗盡鉛華，的年郎依舊是年郎，不作任何更改。

同淋雪，共白頭。

所有相遇，此去經年，念念不忘。

所有經曆，所有苦難，所有過的荊棘，皆在這場大雪中紛紛揚揚地落幕。

花園裏的紅梅正傲然盛放，燕懷瑾牽著裴筠庭，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穩穩當當。

一如孩時期，他們並肩走過的每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