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三十八這年的仲冬稍縱即逝，生辰剛沒過多久，裴筠庭便繼續潛心建設自己的書院，所幸有溫璟煦替料理後的繁瑣事，才不至於暴蹤跡。

月末，靖國公府破天荒迎來一位貴客。

甫一瞧見自馬轎走來的老者，姐妹倆的脊背不約而同地了一，記憶瞬間回溯到在太傅府讀書練字的那些年。

寒風蕭瑟，發現裴筠庭攙著裴瑤笙站在門前迎接時，林太傅啞然失笑，將們趕回房中：“天氣這般冷，豈是鬧著玩兒的？都給我回屋去烤火。”

兩人無奈照做。

雖是名滿天下，學富五車的太傅，林自清卻從不迂腐，反倒事事豁達開明，眼界不俗。

祖孫幾人其樂融融，待仔細問過近況與孕期癥狀後，林自清悠悠了把胡子，喝下裴筠庭親手沏的茶：“你外祖母抱恙，就沒跟著我一塊來。即便如此，倒不如一起來了，你們瞧，囑咐了一大堆話要我問，嘁。”

“您老別抱怨了。”裴筠庭笑，“小心我轉頭就和外祖母告狀。”

他作勢冷哼，將杯盞扣在案上：“敢告狀，罰抄三遍《蘭亭集序》。”

裴筠庭立刻噤聲。

炊煙嫋嫋之時，便要到了打道回府的時辰，林自清命人將補品和禮抬進府，又道：“瑤瑤過得這樣好，我便放心了……綰綰，你呢？舊時外祖教你的那些話，可還記得？”

“記於心。”

“哦？”

“外祖教過我許多，譬如收餘恨、免嗔；還教我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還教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教我子也可以同男子一般，擁有理想抱負，建功立業，自信張揚；教我學識、教我辨人、亦告訴我，若一個男子真心疼一個子，言行之間必然裝不下旁人。”

“那如今我問你，可曾覓到良人？”

聞言，眉開眼笑，麵若桃花：“他一直在我邊。”

林自清心滿意足地離開。

嘉瑞三十八年的臘月殘冬，捷報京，牧尤之戰齊軍大敗韃靼聯軍，仁安帝再派三萬騎兵前去支援。

除夕前夜，永昌侯帶傷回京，家人團聚，卻泣不聲。

因為他懷中抱著已火化的傅伯珩骨灰。

時隔數月，他終於回家了。

嘉瑞三十九年一月，因怡親王叛變一事遭牽連的一眾員下獄，該發落的發落，該抄斬的抄斬，但始終不見其妻兒蹤影。錦衛出麵調查追蹤後才知，們早已被人轉移。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燕懷澤開始私下在朝中籠絡大批員，同時打三皇子一黨。溫璟煦臨危不，坐鎮其中，這才穩定部軍心。

與此同時，承乾殿的桃樹悄悄冒了枝椏。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中旬，噩耗將至。

東風如飲烈酒，驟雨洗夜濃，此時本應早早就寢的裴筠庭，仍在燈下捧卷而閱，隻因窗外雷聲大作，而心有不安。

萬籟俱寂，有人於思念衝鋒陷陣。

暴雨之夜，淩軒冒著風雨送來前線戰報。裴照安在信中寫道，三皇子燕懷瑾領兵乘勝追擊，深敵營，誰料敵軍設下天羅地網，三皇子中劇毒後失去蹤跡，至今仍未尋見蹤影。

燭臺跌落在地，發出一連串悶響。

裴筠庭一字一句地讀過去，唯覺異常艱難，好似被人摁著頭深埋水底，無法呼吸，亦無法掙紮。

最擔憂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漫長的沉默後，聲詢問：“信是多久前的？”

“回小姐，關外快馬加鞭傳來的，應有半月左右。”

“半個多月……還沒找到他嗎。”

“二小姐莫急，若有新消息，近兩日應當就要到了。您要相信主子，切莫鬱結於心。”

“……我明白。”

嘉瑞三十九年二月下旬，確認燕懷瑾已死的消息傳來，朝野上下一片嘩然，帝後悲痛絕，輟朝三日。幾天後，民間忽然傳開一則謠言，稱鎮安侯居心不軌，叛國通敵。因此前三殿下無往不利，招來嫉妒，於是鎮安候父子故意延緩救援，目的就是為讓坐鎮軍中，年英才的三皇子死於敵手。

流言蜚語，總有幾分造分在其中，偏偏三人虎，眾口鑠金，不出半日，便鬧得滿城皆知，有愈演愈烈之勢，鎮安侯府頓時聲名狼藉。

二房三房不堪其擾，竟相互商量好了，有意帶著祖上基業，企圖分家。

同時，靖國公府收到一則邀帖，請昔日翰林院文學詩作皆上乘的裴氏雙姝參加春日詩會，實際此帖意在辱“賣國賊”，裴筠庭卻麵不改地接下。

對裴瑤笙說：“阿姐，我們的親人鐵骨錚錚，為守護家國，拋頭顱灑熱，我絕不容許有人如此踐踏他們。”

春寒料峭，為化解戰事帶來的抑氣氛，由翰林、麗正等書院一塊舉辦了這場詩會，京中才子及公子小姐幾乎都會參加，可謂熱鬧非凡。

席間唯裴筠庭深流言蜚語影響，除個別人外，不人對著竊竊私語。

如此種種，落眼中，不過端起茶盞來品一口的事，算不得什麽。

滿腔哭訴質問，然而戰火烽煙，在他們眼裏隻是風雨一宿，千秋一夢。

詩會上，一眾公子小姐中，有同裴筠庭不對付的，有仰慕燕懷瑾，暗罵狼心狗肺的，也有憋著一氣想要為難這個賣國賊的。

曾經能替撐腰的人皆不在場，任誰都以為，無論叛國之事真假與否，裴筠庭都難逃此劫。

畢竟書生難惹權貴，有些人單純看熱鬧，有些人則敢怒不敢言。

對詩環節，作為眾推的擂主，首當其衝者，裴筠庭氣定神閑，見招拆招，仿佛本沒將好事之人放在眼中。

例如此時，欽天監監正之蘇芷對出上句：“大雪封山鑄銀屋。”

沒過一口茶的工夫，便接上了下句：“小爐炭火紅珊瑚。”

再有一句：“雲盡月如練。”

亦對答如流：“水涼風似秋。”

循環往複，除偶有頓誤外，堪稱能言善辯，出口章，從始至終收放自如。不旁觀者被的才學氣度所折服，態度稍有轉變。

挑事者挑不出大的錯，也逐漸失了興趣，不再隻抓著一人兌。

裴筠庭暗自苦笑，堂堂一介武將之，竟淪落到靠真才實學取勝的地步，實在稽。

正想著，對麵卻突然有一位年站出來，直指腦門，戲謔道：“裴二小姐文采如此出類拔萃，想必武功差不到何吧？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好讓大夥開開眼界。”

後幾人附和道：“對啊，作詩有什麽樂趣，看會子別的也不錯。”

認出那是京師殿帥之子高添揚後，正思忖是否接，餘忽然瞥見有一行人朝自己走來，側首一看，驟然失笑。

原來是溫璟煦和周思年來給撐腰了。

他們一人在養心殿議事，一人是從小廝口中得知事來龍去脈的，但最終都相遇在門外，於是並肩席。

兩人一出現，裴筠庭如履薄冰的局勢瞬間翻轉。

溫璟煦自不必說，他一言不發，眼神猶如豢養深山的野狼，是站在旁便足以令人到害怕。

周思年為大理寺卿，父親位同右相，沒有哪個膽大的敢招惹他。而他俯對上裴筠庭訊問的眼神，微微一笑。

過去幾年，都是那兩個人照顧他。自謹小慎微相識起，從未嫌棄他的弱多病，從未對他的喋喋不休出半分不耐，更不會讓他到落單。

場麵頓時變得有些尷尬，裴筠庭於眾目睽睽下起，盞中斟滿茶水，抬手遙對一席人。

“近來京中流言，我亦有所耳聞。父兄征戰在外，阿姐懷六甲，唯有我可替他們傾訴苦楚。”抬頭，掃視眾人，不怒自威，“鎮安侯府祖上三代皆為武將，皆為大齊子民。而我等武將世家，自學的，是沙場征戰，滿耳聽的是忠報國，多祖先以殉國，我父兄何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人在做，天在看！今日誣我侯府者，妄圖替天行道者，往後都瞧好了！”

“還諸位看多讀書，習得禮貌待人，悟出明辨是非，再來評判對錯。”

……

嘉瑞三十九年三月，正逢仲春與暮春之，萬吐故納新，四呈現一派春和景明之象。

惠風和暢，春明，一樣據稱是燕懷瑾什的東西自坤寧宮送到裴筠庭手上，婧姑姑說，那曾是他囑托過，若不幸戰死沙場，定要予裴筠庭的東西。

將此拿在手後，沉默良久。

打從得知噩耗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安裴筠庭，生怕哪天想不開，一並隨燕懷瑾去了。銀兒軼兒整日都張著，倍力。

然而每當有人謹慎問及此事時，卻說——

“不會是他，他不會死。”裴筠庭篤定地重複道，“他是燕懷瑾，必不會如此輕易地離開。”

都以為是悲傷過度，自欺欺人，實際唯有自己知曉。

隻是在等，等承乾殿的桃花初綻，等他重新站在自己麵前。

陌上花開，故人盡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