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孫指揮把人堵住，單獨關押起來，陸九萬看看天不早，便揣著通明石匆忙告辭了。

趁著衙門尚未散值，陸九萬先去了趟東安門附近的東城兵馬司，一本正經詢問火事宜。

東城兵馬司的倒是配合，詳細跟講了清查結果，重點是拆了多棚子，挪了多灶臺，直到陸九萬快不住生無可的緒，對方才搬出圖紙，跟講起附近的商鋪。

“東安門那邊衙門扎堆，又挨著皇城，很多是賣古董的鋪子，基本上沒什麼可防的。他們比咱小心，畢竟燒一件能心疼死。”

陸九萬心思一：“古董？有賣石頭的麼？”

“有啊！”楊指揮笑道，“玩古董的有幾個不好奇石的？不有賣石頭的，還有家造假石頭的呢！”

“造假石頭？”

楊指揮以為不了解，便耐心解釋：“奇石嘛，貴在天然，他們有人工雕了似是而非的形狀，擺出來騙錢的。不過這種在店里還好點，主要是往鬼市送。”

好的，陸九萬知道吳良七月二十日那天，來東安門附近做什麼了。

怪不得沒多久通明石就出現在了凈慈寺里。合著這塊假通明石直接就是趙長蒙讓人造的，難怪吳良說他“欺君”。

陸九萬心里有了底，謝過楊指揮后，朝西城走去。現下衙門剛散了值，路上正是行人最多的時刻。陸九萬門路到趙長蒙的居所附近，遠遠眺了會夾在青灰民居當中的墻黛瓦院落。思索了下，轉跑棋社雇了個高手，讓他去老趙家附近跟人下棋。

而后，給幾個小孩塞了銅錢，囑咐他們去老趙門口喊“棋社張先生來對弈啦”。不多時，老趙家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鞋子都沒穿好的吳良迫不及待沖出來，跟著一幫小屁孩忙忙活活去看棋了。

陸九萬微微一笑，在附近食肆了碗面，唏哩呼嚕下肚，滾燙的面湯平了搐的腸胃。耐心等到日落月出，暮鼓響徹京師，棋迷們吵吵嚷嚷著進了一戶人家，準備下通宵，才翻墻而，跳進了老趙家。

所以說，凡事過猶不及，吳良被趙長蒙拿得死死的，不是沒有理由的

吳良一走，院子里那無法忽視的迫立即沒了。趙長蒙這個只會三腳貓功夫的笑面虎，此刻正窩在臥房給夫人畫眉，將各眉筆與眉形品評得頭頭是道。

陸九萬強忍著暴躁聽了幾句，終于忍不住屈指敲了敲窗戶，將自己的腰牌扔了進去，而后轉去書房等他。

老趙的書房布置得十分清雅，除文房四寶外，還擺了山樹玉筆屛、青瓷荷葉筆洗、以及一盞書燈。看上去是個文人待的地方，然而書案上留的打油詩堪稱狗屁不通，直接暴了其主人半瓶子晃水準。

陸九萬湊過去看了眼，想著挑人好夸獎幾句，總歸能消消老趙怒氣。不過，看了兩眼，頓覺辣眼睛，深吸口氣，再看一眼……算了吧，實在沒法昧著良心夸這首為追求押韻，把“司馬遷”簡寫“馬遷”的打油詩——擔心讀書人拿《史記》砸了白澤衛的大門。

等了約莫一刻鐘，寬袍大袖，一派魏晉風流的老趙終于踩著木屐走了進來。

他臭著臉戟指陸九萬：“三句話，給我解釋清楚為何不聽調令，不然你就去牢里過夜。”

陸九萬噎了一下，抗議：“此事說來話長。”

趙長蒙三指曲起一指。

陸九萬立即單刀直：“栽贓藩王乃重罪，您不能一意孤行。”

趙長蒙瞇了瞇眼，嚴肅地僅留食指。

陸九萬心念急轉，飛快地道：“我找到了真通明石！”

趙長蒙唯一豎著的那食指孤零零的，夜風吹拂燈燭，帶得墻上手指影子呼呼搖，仿佛昭示著他心的不平靜。

好半晌，他沉默著坐了下來，喝了半盞茶平復緒，方緩緩問：“你憑何斷定庫里那塊是假的？”

“您忘了，是我押送的通明石。”陸九萬啼笑皆非，不想連累宋聯東，遂半真半假地道，“打個信息差，憑我白澤衛的份，調查庫并不難。”

趙長蒙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喝了茶盞里的殘茶，笑容有點詭異：“你手了？”

“……”陸九萬愣了下，“好好的話，走您里，怎麼有點，不正經呢？”

趙長蒙笑容微深：“做噩夢了麼？”

“什，什麼噩夢？”陸九萬不明所以，拍拍手里的木匣，“我中午才拿到這玩意。”

趙長蒙“哦”了聲，似乎有點不解：“你從嘉峪關到京師，千里迢迢的，沒做噩夢？”

陸九萬倏忽想起了庫四人組的經歷，小心翼翼回答：“當時波斯使臣讓我戴了手套。”

“怪不得。”趙長蒙低低慨了聲，仰頭著頭頂梁柱，好半晌才示意坐下好好談，“你這丫頭啊，壞我大事。”

他起，在陸九萬寵若驚的目里，給斟了盞茶，重新坐回去平淡講述：“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通明石有何特異之麼？”

“記得。”陸九萬搖晃著澄碧的茶水，不太敢喝，總覺得老趙有下藥毒死的想法，一心二用，“您說，通，明古今。”

“可是這個古今，到底是怎麼劃分的，你又怎麼判斷它所呈現的是真是假呢？”趙長蒙喝了口茶，神嘲諷，“通明石進宮那晚，我與陛下一起觀賞了，當時什麼都沒看出來，我們以為這又是忽悠人的，就跟地方進貢的白鹿、赤雀、五靈芝等祥瑞一樣。誰想，當晚我倆都做了噩夢。陛下夢見晉王通敵，卓力格圖一路打進大燕腹地，最后兵臨城下，得陛下自焚殉國。”

他給了陸九萬消化的時間，提了提角，緩緩道，“而我，則夢到兔死狗烹，落了個西市凌遲死的下場。”

今夜月朦朧，星暗淡，庭院里格外黑。院外遙遙傳來下棋人吆五喝六的聲音，完全住了不算清晰的蟲鳴。

夜風起了，灰塵落葉排云而上，飄搖著席卷縱橫阡陌，推浮云遮住了微弱月。

陸九萬努力理解著他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明白，可是放在一起，卻讓人覺得目驚心。許久，腦子轟的一聲炸了，吃吃道：“您，您是說，您將來，會步張遠琛的后塵？”

不，趙長蒙將比張遠琛更慘，畢竟后者好歹留了全尸。

“是啊，驚悚吧？”趙長蒙淡定地翹起二郎，充分展現了泰山崩于前而不變的良好心態，“可笑的是，我對此早有準備，竟不到慌張，醒來后還覺得有道理。”

陸九萬腦仁突突直跳，可是立志干掉老趙，要自己當家做主的優秀白澤衛，現在接連兩任老大下場都不太好，驀地生出幾分心慌意，覺得自個兒當初是不是就該一口氣跑邊關加紅軍？

凡事不能細想，越想越覺得前途無亮。

模模糊糊地想，既然老趙明知再往前走死路一條，那麼他對嘉善帝還會盡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