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桃源

江風驟然變得濃烈，洶湧地灌江心小亭，窗臺上一個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搖擺片刻，一頭栽了下去，魚老上兩撇垂到下的長鬍子跟著飄到了耳，驀地睜開眼睛。

這時，一隻手極快地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隻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豔的蔻丹，暴在月下，顯得有些妖異。

人好像很清楚魚老是個資深事兒媽，將被風吹開的窗戶推上，又微踮起腳，仔細循著花瓶原來留下的一小圈痕跡，將它嚴合地放了回去，這才輕舒一口氣，轉回頭打招呼道：“師叔。”

魚老皺了皺眉，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們這種後輩在這裡，可能本不知道寨中還有個名“寇丹”的人，就算親眼見了也不一定認識，過去十幾年裡，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面，是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別家打一片、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鳴風。

寇丹就是鳴風的現任掌門。

也正是因為是牽機的締造者之一，才能不聲地穿過滿江的陷阱。

“聽說大當家走了，我過來看看牽機怎麼樣。”寇丹說道，自顧自地在魚老面前坐下，從懷中出一塊絹，細細地拭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清水。

已經人到中年，曾經滿的雙頰微微有些下垂，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無法掩蓋的紋路，但依然有種別樣的——不是們天生麗質的秀麗，也不是羽班的霓裳夫人那種灼眼的豔麗，的五並非毫無瑕疵，可當帶著笑意看過來的時候，別人很難不被吸到的眼睛裡，從瞳孔往外，那雙眼睛好像是由一層一層氤氳疊的構的，說不出的詭人。

魚老的目緩緩落在用過的絹上，寇丹立刻會意，將那絹整整齊齊地疊了一個四方小塊，放在桌角。

反倒是魚老，整天被不拘小節的李大當家和故意搗蛋的周翡折磨，倒有點不那麼習慣別人順著他來，魚老頗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說道：“我其實也沒那麼多事兒，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們這一行的，刀尖上，各有各的偏執怪異，這點小偏執就像老百姓遇到難求神拜佛一樣，是種必不可的寄託。別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怎麼能跟著外人不懂事？”

魚老的目在鮮豔滴的紅指甲上掃過，臉上難得出一點吝嗇的微笑，他將兩條盤著的放了下來，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勢，有些慨地點頭道：“多年沒再過過那種日子了，鳴風樓自從退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沒什麼分別，如今我不過是看魚塘的閒人一個，這些老病也只是一時改不過來，不必遷就。”

他說著，勉強下那如鯁在勁兒，故意手將桌上幾個杯子的位置打。

寇丹看他那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笑，又手重新將杯子擺整齊：“師叔，江山易改，本難移，你何必為難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魚老一頓，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問道：“既不是外人，怎麼還學會跟你師叔話裡有話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師叔——我您師叔，大當家因為您同老寨主的，也您師叔，這麼算來，倒還是我佔便宜了，可是我有時候想，咱們這樣的人，跟大當家他們那樣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活在青天白日下，風霽月，咱們活在暗影黑夜裡，潛行無蹤，互相都格格不，何必要往一湊呢？”

魚老笑道：“年輕人，聽見外面濤聲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輕輕地在自己角上了一下，意味深長地低聲道：“師叔，你何曾聽說過刺客有‘避禍’一說，對刺客來說，世道自然是越越好，不是嗎？當年您和我師父非要隨老寨主退四十八寨時，侄就心存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銹的。”

魚老點點頭，不置可否：“不錯，當年退的決定是我和你師父下的，如今你師父也沒了，這麼多年過去，你才是這一任鳴風樓的主人，你要怎樣，我也不會干涉太多，鳴風若是真想離四十八寨自立門戶，那也不難，李大當家從來都是去留隨意，實在不行，等回來，我去替你同說。”

寇丹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很甜，幾乎帶著些許撒的意思，說道：“這個自然，周先生當年要走，大當家都沒攔著，又豈會攔著咱們？師叔，您知道侄問的不是這個。”

魚老看著，角的笑意漸漸收斂，下垂的雙頰一瞬間顯得有些嚴厲。

寇丹出細細長長的手指，只見拇指的指甲上有一個小小的水波紋印記，是蔻丹花沒幹的時候印上去的：“這是我師父生前那枚誰都不讓的私印，他老人家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是什麼，師叔，我還知道世上有這個印記的人絕不止一個，只是你們統一都是諱莫如深。當年鳴風樓之所以退四十八寨，必然和這枚印章有……”

“寇丹，”魚老截口打斷，冷冷地說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紋的事，別怪我跟你翻臉。”

寇丹一愣：“師叔，我……”

魚老站了起來，將門拉開：“牽機好的，你看也看過了，這會就算是北斗親自來了，也能把他們切片，時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歎了口氣，低眉順目地起行禮道：“師侄多了，師叔勿怪。”

魚老面無表地站在門邊。

寇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氣似的，又上前一步，輕聲道：“今年弟子們做的桂花酒釀不錯，改日我再給您送兩壇來嘗嘗。”

魚老的神這才緩和了一些，幾不可查地沖點了個頭。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這時，垂著頭的臉上緩緩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卻越發輕。

“師父和師叔當年既然決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會害我們，既然不能說，我便不問了，侄回去就將這指甲抹了，師父的，我也會……”

說前半句的時候，魚老不可避免地追憶起了過去的事，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眼神一瞬間飄往別。而僅僅是這麼片刻的分神，寇丹仿佛想手攙他一下似的，纖秀的手掌上了魚老的後腰——

下一刻，魚老整個人驀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掃了出去。

寇丹卻好似早有準備，腳下輕飄飄地打了幾個旋，毫髮未傷地躲到了兩丈開外，與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鮮紅如火的角輕輕咧開，出雪白的貝齒，指尖冒著幽藍芒的牛小針一閃而過，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話音：“……好好保存的。”

這世上最頂尖的刺客下手極狠，於無聲中一點餘地都不留，見封的劇毒一釘進管，一釘進經脈，毫釐不差，魚老那出於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間加速了毒發，眨眼的景，黑氣已經彌漫到了臉上，他難以置信地瞪著方才還在和他言笑晏晏的人，想說什麼，卻驚覺自己的舌已經發麻，四肢無法控制地微微抖起來。

寇丹微微歪了歪頭，眼角泛起細微的笑紋，輕聲道：“像師叔這樣在一條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說什麼是不會說的，這點分寸師侄還有，想必海天一的從您這裡是拿不到了，那麼我便不問了。”

轉瞬間，魚老已經面無人，他整個人都在發僵，能清晰地覺到從腰腹開始，正在一點一點地死去。

寇丹走上前去，像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扶”起魚老，將他扶到椅子上，又為他擺了個靜坐的姿勢，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江風越來越大，吹水面上繁雜纏的牽機，時而發出細微的蜂鳴聲，小亭中的兩個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靜默無聲，好像一副凝固在夜中的畫。

終於，魚老非常細微地了一下，一口氣卡在嚨裡，渾濁的瞳孔緩緩散開。

寇丹有條不紊地檢查了他的心口脖頸，確定此人再無一活氣，便從懷中出一長針，楔了魚老的天靈蓋，仿佛要連他詐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後規矩地後退一步，給魚老磕了個頭，口中道：“師叔，您要是在天有靈，上我師父，別忘了替我和他老人家道聲好。他老人家自己退就算了，為了四十八寨的牽機圖紙不旁落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辭勞苦地將我抓回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毀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這樣，侄便只好回來做鬼，也算不負他老人家重托了，您說是不是？”

死人當然不可能再回答，寇丹輕輕一笑，長袖掃過上的塵土，轉推開江心小亭的一面牆，水中牽機巨大而錯綜複雜的心臟全在其中，就像是挑揀妝奩一樣，隨手撥了幾下，洗墨江中的牽機發出一聲沉沉的歎息，緩緩地沉了暗無邊的水下。

這只兇猛的惡犬，悄無聲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潛伏已久的黑影紛紛從洗墨江兩岸跳下來，寇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等這一天，實在有點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無所知的況下，非得出頭接收吳氏家眷，“那邊”也不見得捨下本來這個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

抬起頭，沖著兩側可見的石壁上垂下來的繩子笑了笑——

話說回來，風雨飄搖的夾裡，一隅的桃源，真能長久嗎？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時，在山下小鎮中，謝允疑地將被風刮上的窗戶重新推開，瞇起眼遠遠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轉頭問周翡道：“你們寨中每天人來人往，巡山的到都是，鳥群有這麼容易驚嗎？”

他話音沒落，又一片鳥群沖天而起，候鳥似的在天空茫然盤旋，淒厲的鳥鳴聲傳出老遠。

周翡下意識地扣住腰間的春山。

就在這時，幾個崗哨的燈火接連滅了，不遠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中只剩下一個黑影，周翡不自地屏住了呼吸。

謝允微微側耳，喃喃道：“這是風聲還是……”

周翡立刻喝住他：“噓——”

遙遠的風穿過山巒與重重林，本已經十分尖利，非得仔細分辨，才能從中聽到一夾雜的哨聲。

周翡雖然不明緣由，心卻突然撒了癔癥一般地狂跳起來，掌心頃刻間起了一層冷汗，掉頭便跑上樓去砸馬吉利的客房門。

夠資格護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領。

馬吉利雖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上還有小酌過的酒氣，卻在聽了三言兩語說明原委後立刻便清醒過來，一行護送者轉眼便訓練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邊。

除了李妍還在不明狀況的眼睛，連吳楚楚都警醒地驚惶起來。

“東西先放下，”馬吉利點了一個隨行的人留下看管馬匹行李，隨後說道，“其他人跟我立刻。”

周翡這時終於微微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馬叔，楚楚和阿妍……”

話音沒落，吳楚楚略帶哀求的目已經落到了上，吳楚楚無數次地以為自己習慣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許自從在邵遇上馬吉利等人之後的數月行程太過安全，在再一次的突發況裡不可避免的惶恐起來，本能地希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的意思，一時有些踟躕。

馬吉利卻斬釘截鐵道：“都跟著，大當家命我護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離，倘若寨中真出了什麼事，這鎮上也不見得安全，馬備好了麼？大家快點！”

周翡心裡約覺得不妥，可是也承認馬吉利說得有道理，當時在華容城中，不也覺得晨飛師兄他們都在的客棧固若金湯麼？

可是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周翡沒有異議，李妍和吳楚楚更不會有，謝允是外人不方便說話，他皺了皺眉，趁人不注意，從懷中出一小盒銀針，穿在了自己袖口上。

非常時刻，也顧不上進山的名牌有沒有核對完了，一行人飛快地上馬趕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

周翡心裡一沉——第一層崗哨竟然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