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江上來寒

柳江邊上，山水相映，風景如畫。

偶有嘹亮山歌，回群山之間，不知是從山中來還是從江上來。

道人盤坐江邊一棵樹下，面前架著一口小灶，正點著火，彎腰蹲在江邊淘米。

「等你的傷養好了還是三花娘娘用白鶴送你去鼎山嗎？」

「時間沒有那麼著急。我的傷用不了多久就能徹底痊癒。」道人為小灶中添著乾柴，乾柴已經被三花娘娘折了小段，長度剛好和石頭小灶差不多，他只需拾起來扔進灶中即可，十分方便，「我們慢慢走去，慢慢回來也是可以的。」

「不著急喵？」

「是啊……」

宋游繼續為小灶中扔柴。

按著他的想法，如今所剩之事，屬於二十年間的，屬於山下人間的，已經只剩下請天帝退位這一件了。

然而如今的天帝在天上已然沒了可用之力，無德之神的力量也已經消耗殆盡，這已經了一件並不困難的事。

至於其後的事，要麼不屬於這二十年間，要麼不屬於這山下人間——無論是監察神靈對人間發展的干擾，還是察人間、在適當的時候引導歷史進程，宋游都能在回到伏龍觀之後、在山上完它。

那將消耗他漫長的餘生。

「你不要，不要燒火，什麼都不要做，讓三花娘娘來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端著小鍋走了回來，鍋中已裝了半鍋米和水，看了看小灶里的火，又看了看正在將小木枝往灶中扔的道人：

「伱沒有三花娘娘燒得好！」

說著這句話時，是一臉的嚴肅，不知怎的，卻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後遠。

後是何？

這次他們從逸州來，乘鶴飛到栩州，十九年前的他們也是從逸州來，走路去栩州中間道人教火法，教燒火，告知要從燒火中悟火焰的靈韻和火行法的真諦，初時的在這件事上做得並不好，火焰常常熄滅，常常冒出黑煙，不聽的話。

如今回首一，連綿群山，好像有一座就是原先那一座，又好像看見的就是從前。

「自是比不過三花娘娘的。」

「……」

三花娘娘將小鍋放在灶上，撓了撓頭，沒有說什麼，只從旁邊拿起一條買來的臘與幾顆燕豆，便又往江邊去了。

這是道士新教的菜譜——

燕豆臘燜乾飯。

說是孔乾飯。

三花娘娘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名字，但夜裏用臘耗子試過，很好吃，今天又用買的臘豬兒做給道士吃。

農家自己做的臘，做之後便掛在灶屋樑上，每日做飯生煙，使得臘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黑灰，吃前須得將之洗凈。

於是江邊又傳來了刷洗的聲音。

三花娘娘胳膊細細的，力氣卻很大，鉚足了勁刷洗著。

「刷、刷、刷……」

要按想，只是一些黑黢黢的灰灰，比地上的灰塵泥還要乾淨不，吃到裏也不會吱吱，吃一點到肚皮里也沒什麼，不過這個道士過場實在很多，就是這樣，他也不願意吃。

沒有辦法，只能將就他。

「累不到三花娘娘……

「也冷不到三花娘娘……」

不太明顯的疲倦和冬日江水的刺骨寒被迅速驅散。

只是刷著刷著，三花娘娘的作忽然停了下來，抬頭看向前方江面上——

江水仍舊碧綠，在這無風時候，平靜無波，只生著一點寒氣，倒映著兩岸千奇百怪的群山，可在上游一些的位置，卻有一個木盆順著江水漂流而下，逐漸往這邊來。

「唔？」

三花娘娘直盯著那方，吸了吸鼻子。

就在這時，江上起了哭聲。

「哇……」

三花娘娘神一凝，放下手中臘。

「撲撲撲……」

一隻燕子飛了過來。

片刻之後——

江上木盆遵從的邀請，飄到了面前來，顯出裏面躺著的一個嬰兒。

頓時回頭，看向道人。

「是個小人兒！」

道人則已起，拄杖走來。

走到江邊，彎腰抱起盆中孩。

「哇……」

孩子繼續大哭著。

道人細細查看。

三花娘娘也直盯著他。

這名孩已經開始長牙，看起來估計有半歲多了，不到一歲，算是嬰兒，應該已經斷了，上裹著裳以及布片，除此以外盆中沒有別的東西，在這寒冬時節，臉被凍得發紫。

「是個孩。」

道人對邊格外關切的說。

「孩！」三花娘娘神嚴肅又不解，「孩怎麼會在河裏？」

「哇……」

「別哭了……」

道人了嬰的臉，語氣溫。

嬰好似聽得懂，哭聲頓止。

「應是被人丟棄的。」

「被人丟掉的？不要了？」

「我猜……」

「媽媽不要了喵？」

「也許……」

「為什麼不要自己的孩子？貓都不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誰知道呢……」

宋游低頭看著這名嬰。

人間常有棄嬰的，好比雲頂山下、鏡島湖中，如今世道，丟棄嬰的也許還要更多些。

這名嬰上裳布片的布料都很一般，看得出家境並不富裕，已經不是剛出世的嬰兒了。養到了斷的時候，也沒有像是尋常人丟棄嬰一樣直接扔進河裏溺亡，而是用了一個木盆，順流而下，怕也心存一些希。

不知家中其他人如何，孩子的母親多多應該是有些無奈的。

道人抱著嬰仔細查看，很巧的是，這名嬰的骨天資倒是不錯。

簡直像是天定的一般。

「在此相遇，實是緣分，你從江上來，便以江為姓，今日大雪，冬寒刺骨，就江寒吧。」

「！」

三花娘娘神嚴肅的看著他們。

貓兒這種向來尊老，三花娘娘又很有同心同理心，自然從嬰上移不開目。

「我們要把撿走喵？」

「三花娘娘不是已經將撿起來了嗎？」

「要把帶走嗎？」

「緣分如此。」道人說道，「沒了媽媽，不帶走的話，很快就會死掉的。」

「要帶回山嗎？」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三花娘娘覺得很可憐！」三花娘娘看著嬰，「和沒有媽媽的小貓崽子一樣……」

「那便遵循緣分吧。」

道人對說道：「如此一來，三花娘娘就不再是最小的了。」

「！」

神一凝。

「既然是三花娘娘撿來的，今後便得勞煩三花娘娘多多照顧了。」道人繼續看著說，「先從將午飯煮稀粥開始吧。」

「煮稀飯喵？」

「得稀一點。」

「好的！！」

三花娘娘再次踮起腳尖，仰頭看了眼道人懷裏的嬰，連忙撿起江中木盆，又繼續忙活了。

這次忙活得格外起勁。

不僅如此，中間還多次回頭，往後看。

於是孔乾飯被煮了魚粥，三花娘娘先是拿出自己在西域買的小方毯子，用來給嬰墊著，拿出了道士的毯，將之裹著，又很自覺的肩負起了自己作為大貓、撿拾者和長輩的責任，用勺子一下一下為喝粥，每一次都要吹涼再喂。

甚至於自己都忘了吃。

而一點不覺得累，反倒覺得十分好玩一樣，樂在其中。

「不了！」

「那是哭……」

「不哭了！」

「因為害怕、沒有依靠、飢與寒冷才哭泣，好尋找依靠，如今見到了人，不害怕了，也不不冷了，自然便不哭了。」

「三花娘娘覺得你說得有道理……」

三花娘娘抬頭盯著他說，又低頭盯著嬰，對說道：「你江寒，我是三花娘娘。」

「吧唧……」

嬰吧唧著。

「刷！」

三花娘娘又抬起頭，看向道人：「可是也不說話。」

「太小了，還不會說話。」

「喵？」三花娘娘睜大眼睛驚疑不解，「不是小人喵？小人怎麼不會說話？」

「三花娘娘也不是生來就會說話的啊。」

「三花娘娘是貓，這是人話，三花娘娘生下來當然不會說人話。」三花娘娘有理有據，「是人，生下來就會說人話。」

「人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說人話的。」

「可是貓兒生下來就會貓。」

「那也需要慢慢學。」

「唔……」

嚴肅的盯著他，不太相信，但又覺得他不像是在騙自己，只好如實說道：「三花娘娘不記得了。」

「這小傢伙可能也快一歲了，按照正常人的發育，也該是學說話的時候了。」道人端碗坐在樹下，「若是想聽說話，三花娘娘可以試著教一些簡單的詞，教說話。」

「教一些簡單的詞！」

「比如吃飯，了，三花娘娘。」道人輕聲對說道，「每個人小的時候，父母長輩都是這麼教的，聽說貓兒小的時候，也是由大貓這麼一聲聲教它的。如今沒有父母，在下又尚虛，便只得靠三花娘娘了。」

道人說著頓了一下，不搖頭：「不知不覺，三花娘娘也了大貓大人，可以當老師長輩了。」

「沒問題！」

三花娘娘聲音十分堅決，心中不斷回想的則是「大貓大人」、「老師長輩」這幾個詞。

道人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名嬰大概會為伏龍觀的下一代傳人。恰好山伏龍觀代代相傳，一代男一代，也合適。

樹下遮風冬日午後，飯後犯困，正適合瞇一覺，修養傷勢。

迷迷糊糊之間，聽見了邊傳來的聲音。

「耗子……

「這是耗子……

「你說！耗！子！

「……」

道人微微睜開眼睛。

看見嬰裹著毯，躺在布毯上，睜著一雙烏溜溜黑夜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面前看，而三花娘娘一臉嚴肅，手中抓著一隻像是還沒完全長大的耗子，在嬰面前晃來晃去。

「……」

道人沉默了下，有種不祥的預。

……

江邊半月，寒意越重。

道人終於吃上了孔乾飯。

瘦相間的臘被切小丁，瘦的部分是人的紅，的部分則半明，燕豆也被切小丁，呈淺黃，混雜在粒粒分明的米飯中，幾種食材的香味在高溫和油的作用下達了完的融合，簡單而又味。

三花娘娘依然給小嬰熬了魚粥，在餵魚粥的同時，卻又忍不住給吃點臘、燕豆和乾飯，其名曰給吃點好的。

一邊喂，一邊觀察，看會不會被自己給喂死。

宋游起初還真有些擔心。

然而這名嬰似乎格外皮實，一點異樣也沒有，反倒在羊氈上爬來爬去，裏還模糊不清的念叨著：

「耗子……

「耗子……」

道人面無表，心沉重。

邊則端正坐著，端碗拿勺，用餘悄悄瞄著自家道士，期待從他口中聽到對自己的誇獎，或者對於此事的驚訝。

道人專心用食，自然是看不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