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幾人不曾恩惠

筆直的天柱山，上去的路危險，到了黃昏，看不清路，便更危險了。

不時有人踩，傳出驚呼聲。

只有下山的人，不見上山的人。

「先生這麼晚還要上去？」

「是啊。」

「這路可又陡又窄，還有一段是的，可得千萬小心，要是一失足，便得考教先生法道行了哈哈哈哈……」

不斷有好心人提醒宋游。

倒是沒人提醒他山頂不能留宿。

山頂的宮殿確實是不能留宿的，不是上面的道長們高冷刻薄，而是這座山就這麼大，上面攏共就只有兩間宮殿，一左一右，道長們也在宮殿旁邊的小房間里棲，並沒有給人留宿的空間。

不過尋常遊人不能留宿，不代表道人也不能留宿，也許這名道人本就是上去訪友的，不然為什麼非挑在黃昏之後上山？

只有人提醒他道路危險難走。

每到這時，三花貓就規規矩矩的在路邊端坐下來，抬頭盯著這些人，像是在用目向他們表達謝意，可其實誰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路往山上去，走得艱難。

似乎比上次更難走些。

一方面是因為很多地方被上山下山的膽大遊人踩得，或者乾脆給踩踏了。一方面是因為不斷有人在山頂上看完了日落，趁著天還沒徹底黑下來全都往山下走，若是遇到有人對向而來，錯是很難的，往往得提前找好錯的地方，即便如此，也依然是個心驚膽戰的過程。

道人通常是對方停在原地，著山崖壁自己從他外面過去。

貓兒則是著崖壁、著脖子不，因為型很小，基本對人造不阻礙，遊人自然行走，就能從邊經過，最多因為一隻跟隨道人一同爬山的漂亮貓兒，覺得稀奇，朝多投來幾眼目。

三花貓便也與他們對視，滿心忐忑，懷疑對方是因為自己擋了他們的路才盯著自己看，因而更用力的著崖壁。

如此總算上了山頂，無驚無險。

此時天已經開始昏暗了，往下看大山已是昏黑的一片，山頂映著天，稍稍亮堂一些，宮殿中的道長們已經開始打掃了。

拿著掃帚彎腰清掃的老道眼睛昏花，看見這麼晚還有人上來，瞇著眼睛探出頭一看，不由得問道：「善信怎麼這麼晚還上山來？他們看太落山的都看完走了。等下下山的話，可很容易失足。」

道人沒有立馬回答，而是問道：「老道長怎麼不用長點的掃帚。」

「神靈面前，多多躬，是好事。」

「有理。」道人微笑答了一句，「在下上來有些要事。」

「什麼事？到這裏有什麼要事？」老道瞇著眼睛看他，頓了一下，才又問道，「你是人還是鬼啊？」

「自然是人。」

「是人就好。是人就得走路下山。走路下山就得小心。」老道念念叨叨的，又將腳下這一塊掃完了，讓人懷疑他可能都看不清地面，只是挨著挨著無論乾淨還是不幹凈都掃一遍，隨即才直起腰來，又更仔細的看向宋游，「哦？是位道友？」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此番前來拜訪，是想借道長的宮殿一用。」

「借宮殿……」

老道正是驚疑不解之時，看了看宋游，不知想起什麼，又低下頭，看了看他腳邊的三花貓，忽然睜圓了眼睛，眼中驚訝之頓時大盛，將疑不解和原本的些許警惕全都蓋了下去。

「尊、尊駕姓什麼？」

老道甚至抬起了手來行禮問道。

「姓宋，名游。」

道人耐心回禮答道。

「可是禾州與北邊那位宋仙師？」老道努力睜圓了渾濁的眼睛。

「在下確實曾去過北方。」

「哎呀……」

老道頓時驚呼出聲。

不大的山頂上多出來的談話聲和自家師父的驚呼聲，早就引起了幾名年輕些的道人的注意，此時全都聚過來，卻剛好見到自家師父慌裏慌張的將手在襟上拭，又雙手舉過頭頂，高高行禮，好似在拜親至的神靈。

「尊駕在上，請太湖子一禮。」

「無功不祿，無恩不禮。」宋游連忙前去攙扶，「老道長年歲已高，萬萬不可如此。」

「尊駕說笑了……」

老道長抬起頭來，面容黝黑，皺紋滿布，渾濁的眼中亦滿是滄桑磨洗痕跡，對著他說話，語氣卻是老年人哀痛之時特有的如訴如泣：

「北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過尊駕恩惠的呢？」

「老道長莫要如此。」

「唉……」

老道長直起來，抬起袖子，在臉上了一把，這才說道：「老道今日能得見尊駕一面，這輩子就算值得了。」

「老道長言重了。」

「哦對對對，尊駕方才所說，尊駕來到這裏是要做什麼來著？」

「借老道長的宮殿一用。」

「這哪裏是老道的宮殿，老道也只是在這裏打掃一下塵灰、接待一下香客罷了。」老道長幾乎毫不猶豫，甚至都沒問他借來做什麼、要借多久可有問過府之類的，只行禮道，「尊駕既然要用，儘管拿去便是。」

說完這才想起，於是補了一句：

「尊駕是怎麼個借法呢？」

「在下在此有些要事，不好被打擾，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並非特意在此時上山為難老道長和幾位道友，實在是白天這裏遊人太多，在下不好上來將他們驅趕下去，只好此時再來，請幾位道友將此地暫時借與在下，並告知山下遊人，之後三個月都莫要再上山了。」

「好好好！老道知曉了！」

其餘幾名年輕道長聞言，已經出驚訝之，老道長卻是連連點頭，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並說道：「老道這就帶著徒弟下山而去……」

徒弟們聞言，頓時更心驚了。

道人卻是不笑道：「哪裏有那麼著急，老道長不必如此，只先在山上照舊休息一夜，也得收拾一些東西，明日早晨再下山去也不遲。」

「哪裏有那麼多東西要收拾？尊駕既然要藉此地，定是要事，怎能耽擱？這就收拾這就收拾！」老道長儼然了此地最慌張的一個人，一邊念叨著一邊左顧右盼，找到自己徒弟，便立馬請他們去收拾東西，說要去山下茅店住三個月。

道人多番勸解，反被老道勸解。

只得無奈答應下來，並提醒他們，帶走宮殿中的銀錢，免得他們不好意思帶。

隨即便見山上老道帶著幾個徒弟火急火燎的收拾行囊，伴隨著徒弟們不解詢問的聲音，道人則走到了宮殿外面的一圈走廊上，對著遠方天勸它從容一些，莫要急著離去。

天亦對道人回之以禮。

直至老道們收拾妥當，天邊天依舊是那般亮度，不曾暗了去。

「多謝老道長，多謝幾位小道友。」宋游對著他們行禮「此時天雖晚，但請諸位儘管下山，在下自會保諸位安全無憂，即便失足，也不可能因此落懸崖之下。」

「老道向尊駕告辭了。」

「老道長走慢一些，到了下邊，莫要隨便宿，下方山上還有空的木屋，請老道長莫要吝嗇香火錢。」

「省得！省得！」

老道長這才索著下山而去。

徒弟們紛紛攙扶著他。

可其實哪怕有徒弟們的攙扶，以他昏花的老眼，哪裏又看得清這黑乎乎的路？只得看個大概，再加上記憶，估著往下走。

然而說來也是奇妙——

就是這般看得模模糊糊，按著記憶估著往下走，居然每踏一步，都是平地。

有時走著走著，出靠著山崖壁那方的手，竟然直了才勉強到崖壁，驚覺怕是已經走得離開了道路，低頭一看，腳下黑乎乎一片，然而踩著卻依舊平穩，再走回去也毫不影響。

倒是抬頭去，山頂可見一道灰白人影，映著天，格外清楚，像是在送著他們。

老道心知是仙師相助，走得更為放心。

反倒幾名徒弟忐忑一些。

除了道人以外，燕子也站在山頂邊緣，低頭盯著下方垂直的柱山上行走的幾名道人，忍不住陷思索。

這座天柱山應是最特殊的了。

山上就這麼大，還有宮殿，宮殿中還有了人。

本來他還以為會有些麻煩的，卻沒想到，比想像中要簡單很多。

真是完全超乎了他的想像。

此時往山下走，若無道人相助，若說幾名徒弟年輕，眼睛好使，手腳靈便，對這條路也，還可能安全下山的話，老道便是九死一生。然而他卻答應得毫不猶豫，甚至一刻也不願意耽擱。

燕子又回想起了方才老道認出先生與三花娘娘時的神舉止。

莫名想起了一句話：

天下誰人不識君？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道，僅是認出先生，便驚呼而大禮。僅是聽說先生要借宮殿，便不管府是否願意，不管是什麼事，立馬就應下來。僅是覺得先生可能有重要的事要做，便不管此時天一暗，也一刻不肯耽擱，要下山而去。

不知不覺之間，先生在民間的名聲與威信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並且這些都不是虛的，不是宣揚出來的，而是這些年來，行走天下，尤其是北方，一步一步，降妖除魔，慢慢積攢出來的。

許多人曾親眼見過。

許多人曾親惠。

因此敬之如神靈，尊之如大賢。

這樣的人，又有什麼事做不呢？

……

山下聚了不人，有人點著篝火，或是烤煮食吃，或是圍著火詩作對、玩耍歌酒。

有人不時往山柱那方看一眼。

聽見半山腰上有聲音。

似是有人正往下走。

眾人都以為便是此前那名帶著貓兒上山的道人，沒有在山上求得住宿，這才下來，結果等人到了，仔細一辨，才發現竟是山上的道長們。

老道長還對他們說，從明日起，三個月，不可以再爬這座山，也不可以再上宮殿了，請他們下山之後，遇到爬山人，都告知他們。

眾人詢問為何，老道只說，山上今夜有神仙來，神仙要借山上的宮殿做一些事，不可多問。

若問神仙是誰，老道也不肯言。

唯有許從北方某些州郡來的人，從老道口中聽說神仙二字，想到今天白天那名道人，想到道人邊那隻三花貓，這才有所猜測。可聯想到這名老道的神，卻也不敢輕易說與邊人聽。

眾人知與不知，都只抬頭，看向山上的宮殿。

卻見剛才一直亮著的天陡然暗了四五分，山頂宮殿上點起了燈，像是黑夜裏的一顆星辰，掛在天際。

「轟隆隆……」

山上又有些靜傳來。

有人壯著膽子、撿了幾木柴當做火把前去查看，這才發現前往天柱山最頂上的路已經消失不見了，好似從來就沒有路可以上去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