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城后，一直擱在箱底，從未翻開。

可在回程的一個多月里路途無聊，無事可做，便只能翻看這手記，看了許多遍，一個病例一個病例，一個藥方接一個藥方。

里面最讓印象深刻的，是某一頁里，爺爺的嘆。

那是個針灸病例，是治一臨盆產婦，當時產婦已是大出昏厥狀態，請爺爺急診，爺爺先以針炙刺百會、雙勞宮、雙涌泉五，隨后又用自制通關散吹鼻中，產婦得以蘇醒，產下胎兒，胎兒存活，然產婦卻因失過多，藥石罔效，在兩日后病去。

爺爺在手記中嘆，那產婦在家中生產已有兩日，一日之后確定是難產，才去請來穩婆，穩婆在產房磋磨一整日，致產婦大出，無奈之下家人才去請大夫，卻早已錯過救人時機，可嘆生死關頭，世人卻總想著男大防，最終導致產婦死，夫妻母子兩隔。

那個時候突然想，要不然，自己也學著做大夫，也算傳承家學，爺爺年輕時因醫高明，也掙了些名氣和錢財，便搬到了安陸縣城的藥鋪中坐診。

但后來時運不濟，妻子早亡，唯一的獨子，就是爹爹和娘親一起死在了洪澇中，爺爺悲痛難抑，哀思疾，醫者不能自醫，最后漸漸心力不濟，看不了病，便帶著搬回了村中。

后來爺爺病中，只能偶爾出診，家中漸漸困苦時，爺爺也沒想過讓學醫，因為那對子來說不是正經營生，子唯一的好歸宿，便是嫁個好婆家。

那個時候以的條件和施家的名聲，是可以隨意挑個好人家的，所以爺爺只讓幫忙，不曾真正帶走這條路。

但如今，卻是無路可走了，只有這條路。

若做個大夫，那些遇意外的產婦，那些于看大夫的未出閣小姑娘，或是像張氏那樣患了疾的良家子，就能有個依托了。

兩日后，找到安陸最大的藥鋪之一，馨濟堂。

天似乎要下雪，奇冷無比，正是中午，街上不見人，有人來藥店，站在藥柜前的伙計正要招呼，一抬眼，就見到個清麗秀的姑娘。

不，不是姑娘，雖年輕，卻半盤著發髻，似乎是婚不久的婦人，一雪青襖，披著白底繡忍冬花的斗篷，不著黛的臉不過掌大，卻是天生麗質，著嫻靜與婉，那樣的貌和氣度，竟不像是他們安陸縣城里能有的人。

手上拿著把緗油紙傘，似乎防著待會兒下起雨雪，緩步走到柜臺前來。

伙計愣了好一會兒，才問：“夫，夫人……抓藥麼？”

施菀回道：“你們掌柜的，可是周大夫？”

伙計回道：“正是。”

施菀說道：“他在店里麼？我想見他一面，可否幫我通傳？就和他說，我姓施，是施柏仁的孫。”

伙計并不知道施柏仁是誰，但如此客氣有禮、徐徐道來，讓伙計幾乎出神，聽說完，便仔細記著這名字，立刻就進了后面屋子去人。

不一會兒，留著花白胡子的掌柜的出來，見了，打量了半晌沒說話，施菀溫聲道：“周爺爺，我是以前在南街回春堂坐診的施大夫的孫施菀，您以前見過我的。”

周廣祥這才連聲道：“記得，記得，我當然記得，只是沒想到，當初十來歲的小娃，現在竟出落這樣了。”他又看半天，最后嘆聲道：“像你娘，你娘當年便是吳家村的大人。”

施菀輕輕笑了笑，周廣祥問：“我聽人說你去京城了，還說你嫁去了當年在云夢澤做的那個陸相公家里，做他孫媳婦，了夫人，怎麼這會兒是回娘家來省親啦？”說著看看外面，似乎想確認丈夫有沒有一起過來。

施菀回道：“我有事，想和周爺爺細說，可否進去詳談？”

周廣祥連忙道：“是我忘了，說著立刻請到后面屋里去。”

多年前，回春堂是安陸縣城里最大的幾家藥鋪之一，施爺爺施柏仁便在里面坐診，也是城中極有名氣的大夫。

后來，兒子兒媳遭遇意外，死于洪災，施柏仁又在喪子之痛中一時不慎，從山上摔下，摔傷了頭，常頭暈頭痛，記憶模糊，無法再坐診，便從回春堂離開，離開前，他便將昔時好友周廣祥推舉到了回春堂，讓周廣祥了坐診大夫。

周廣祥在回春堂做得極好，后來籌資盤下店面，自己開了這馨濟堂，算是有了自己的招牌，幾年下來，還得了個“老神醫”的稱號。

施菀的意圖，便是到拜周廣祥門下，到馨濟堂做學徒，以期為獨當一面的大夫。

找到周廣祥面前，一是有些挾恩圖報的意圖，二是了解周廣祥的為人，算是個耿直的人，當初了爺爺的恩惠，這次八是不會拒絕的。

施菀言簡意賅說了自己已與京城夫君和離的事，又道明意圖，周廣祥看在施爺爺的面子上，收留這個孤。

周廣祥卻是吃了一驚，不可置信地問：“你竟與那宦人家和離了？怎麼就到這一步？你這娘家都沒人了，他們就狠得下心讓你自己回來？”

前塵往事，如同是上輩子的事，施菀無奈輕笑道：“門不當戶不對，我確實做不好一個夫人，走到這一步，也是能預料的。”

周廣祥想了想，也確實是這樣，一個小縣城出來的孤，到人家那高門大戶里肯定是欺凌的，人家又見沒娘家，哪里會好好對待？想必也是走投無路，才會得孤一人回了娘家，如此世，也是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