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何時來春

「道長所言可能當真？」

「不敢欺瞞。」

「荒謬！天地間又哪有人敢行此事？」

「有何不敢？」

「神靈無德，是古往今來皆有之事，就算改天換地，換一批神靈，也免不了這個過程，道長若是想從天宮本、想從登天之路下手，無疑便是天宮與神道的本，幾乎是要凌駕於神道之上，要面對的可不止天宮神，也要遠比改天換地、換了天帝還要更難。」

老者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的看著道人：「縱使道長有上古大能之力，想做這種事，也過於狂妄魯莽了。」

「世間難事，皆是從此開始。」

「道長真有如此氣魄？」

「不是在下有如此氣魄，只是天宮神靈之疾，隨著時間越久，已經越發深骨髓，隨著人間變化越大，與人間的衝突也越來越大了。」宋游語氣依舊誠懇坦然，說的話卻足以驚倒神佛，「在下不是神靈，只是人啊。」

「以道長的本領，若是走上神道，效仿火神君，做個站在天宮背後的古神又有什麼難的呢？」

「此非我所願也。」

「道長又有多把握呢？」

「事未定，不好言說，只看自己有幾分準備、天地之間又能借取幾分力氣了。」宋遊說道，「只是還是那句話，隨著時間越久，日漸腐朽老舊的天宮與本該一路往前的人間已經不再適合共存了，我乃伏龍觀傳人，與天宮也已經難以共存了，與其繼續拖延，將之留給後人，不如趁著在下剛好有幾分心氣，剛好擅長此道，剛好遇上了……」

宋游卻是出一抹笑意：「能在我這一代解決的事，就不留給後人了。」

「……」

老者聞言，卻是再次沉默了。

道人的語氣實在平靜淡然，就像是山間的一名士遇上另一名士，閑談世間之事，只是所說的話未免太過於驚天地，而他語氣誠懇，又一點也不讓人覺得他是在說假話大話，甚至淡然平靜的語氣給人一種必然要去做、也必將做的堅定。

尤其是道人那一笑，笑得也很淡然，可是配上之後的話，平靜之中，卻讓老者也到了一種平生見的大氣魄。

這種事，既然註定要發生，何必留給後人為難？

自該以我為先，哪怕不知能與否。

這是真正的大氣魄。

放眼今朝，世人回看前人，常有一些不可思索的壯舉，一些難以想像的困難，不知前人是如何攻克又如何取勝的，可事實上前人面臨的最大困難就是不知事究竟能不能，不知自己能不能見到勝利的曙，而不像後人，回看歷史之時，早已知道了事的結果。

老者彷彿也其染，又不陷回憶，回想在自己的生命中，上一次見過的有這般魄力的人又是誰，面容可還清晰……

片刻之後，他才收回目。

梯田像是琉璃鏡子，倒映著天宮的藍，樹下鋪著羊氈，年輕道人仍舊盤坐，與他對視，等待著他的回答，朝將樹影打在了他的上。

旁邊一隻漂亮的三花貓，蹲坐端正，好像並沒有聽懂道人的話，只是也約到了此時氣氛的凝重，於是一臉嚴肅，尾也不晃了，就坐在道人邊仰著頭將他一眨不眨的盯著。

頭頂樹上還有一隻燕子。

燕子無疑更懂世事，此時眼中滿是震撼。

「足下以為如何？」

年輕道人依舊盯著老者。

「這是一顆桃樹吧？」

老者卻是看向了道人邊的這棵枯樹，莫名覺得，若這棵樹上開滿了花，樹下的這幅畫面一定很好看。

「山桃。」

「若是開春就好了……」

「早已立春了。」

「呵呵，道長雖是修行四時靈法，卻也得知，各地四季不同，天時不等，春來本就有早有晚，卻不可一概而論。」老者笑道。

「那足下覺得，何時才是春來呢？」

宋游略微前傾，做出請教的姿態。

「……」

老者卻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而是將話題引回正軌：「道長果真是好氣魄，可若是老夫說，道長是在取真龍的命呢？」

「怎麼說？」

「雲池下方確是真龍，道長師門所記載的『世間真龍已經絕跡』也算不得錯，世事奇妙，頗多巧合。」

「願聞其詳。」

「雲池中的真龍大抵便是世間最後一頭真龍，不知多年了。只是真龍已死，龍心已缺，幸得墜落於此，天地造就一方靈韻，生機無限，靠著這方擁有無限生機的靈韻，真龍才得以延存至今。」老者緩緩說道，「不過真龍雖然因此而活，卻也困於此，不得輕易離開，只能在每年立春之時才能從此飛出，見一見這廣袤天地，一口氣。」

宋游閉上眼睛，沉默片刻。

「龍無心也能活嗎？」

「自然能活。」

「可是如此，也活嗎？」

「……」

僅僅一句話，卻讓老者沉默了下來。

「在下沒有見過真龍，不過也曾聽聞，真龍翱翔於天地之間、雲端之上，沒有拘束，變化無窮，可見其自在與灑，我觀取名伏龍，寓意蟄伏潛藏之龍，代代傳人也是行走天下，自在自由，做想做之事，修想修之法。」道人睜眼看向老者，「如此茍活，真龍可會厭倦？」

「你非龍，怎知龍所想？」

「在下冒犯了。」

宋游言到即止，一點不多說，只端起酒碗倒了酒給他：

「前輩請飲酒。」

「……」

老者端起酒碗，抬頭看他：「看來道長對那方靈韻是勢在必得了。」

「自然。」

「可既然如此，道長又有這般道行，人也到了這裏，為何不自己下去取來靈韻，要在這裏枯等呢？」

「聽聞下方住有真龍，不知是真是假，貿然打擾，實在失禮，因此想再多等一等。即使非要行無禮之事，也要等到實在沒有辦法之時。」

「道長還真是講禮。」

「理應如此。」

「哈哈哈哈，幸好道長沒有貿然下去取寶！」老者仰頭笑道，「多年以來，不是沒有別的了不得的修士來到這裏，也不乏道行通天之人，可只要來的時候不是立春前後，就定然見不到真龍，就算是立春前後，真龍不願出來，也見不到，道長以為，他們沒有試著下去過嗎？」

宋游低垂眼瞼，沉默不語。

老者說的「了不得的修士」是誰他不知道，但「道行通天之人」，多半便是自家先祖們了。

「真龍不發怒，便是原地去，原地回，真龍若是發怒，能從中的，可沒有幾個。」老者的語氣也很平靜，「此乃真龍盤桓之地，上古大能也沒有輕別人府的道理，更別說強闖龍池了。」

宋游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東西，於是放下酒碗，虛心請教。

「那麼前輩以為，我該如何呢？」

「你能信我？」

「前輩能信我，我也能信前輩。」

「我可沒說信你。」

「那我先信前輩。」

「哈哈伱這人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好久沒遇到你這麼有意思的人了。」

老者卻是放下碗掌大笑。

笑得頗有些疏狂之意。

山間士也很有這般子。

「老夫有一計！」

「請前輩賜教。」

「你且起，收好你的行囊，往這山上走。」老者出一隻手，指著前方山上，壩樹村寨，「走出五百步，莫要回頭，老夫且先下去，看能不能將你的幾分氣魄說與真龍聽，說服真龍放棄最後的十幾年茍延，給你靈韻……」

老者說著一頓，又仰頭大笑：「哈哈哈哈，便你所說，在這天地之間借你幾分力氣！」

貓兒聞言，扭頭看向道人。

燕子也低頭看著道人。

「好！」

道人卻是毫不猶豫，站起來。

隨即收拾行囊，放上馬背，一點也不懷疑，一點也不拖拉，拿起竹杖，便往山上走去。

老者就站在他邊，注視著他。

一雙渾濁的眼睛閃耀著彩。

臉上也漸漸帶起幾分笑意。

道人形越走越遠。

馬兒鈴鐺響徹白雲間。

「喵？」

貓兒自然跟著道人，只是卻忍不住扭頭盯著他看，又往後看，皺起眉頭：「那個老的人會不會是騙我們的？」

「三花娘娘莫要回頭。」

「三花娘娘覺得他有騙我們。」

「是的。」

道人如此點頭，腳步卻不停。

也照著約定，並不回頭。

只是山上又跑來一道影。

是那劉姓中年人。

「先生！哎？」

劉姓中年人汗流浹背，氣吁吁，從山上沿著小路往下跑，好幾次差點踩空，不知是踩歪了還是已經沒了力氣，直到靠近宋游，這才停下來一邊氣一邊驚訝的看著他：「先生這是不等了？要走了？」

「不好說。」

「先生！有件事要與先生說！」

「什麼事？」

宋游略微停下腳步，抬頭看他。

「先生可莫要怕。」

「是那老前輩的事？」

「先生怎麼知道？」

「猜的。」

「就是那老先生！劉某之前說的，都是真的！那老先生真的住在南邊的貓耳山上，只是剛才劉某去拜訪友人，在村寨中，剛好遇到山中一位修道的士來買油鹽，與他閑聊，說起那老先生，這才聽說，那老先生兩年前就已經死了！」

「喵？」

宋游還沒有說話，貓兒卻是一愣，瞬間扭頭往回看去。

山下只有一塊塊的梯田，雲霧上漲，一棵沒有一片葉子的山桃樹立在田邊，約可見他們宿過的痕跡，可是哪裏有那老者的影？

貓兒不由再次看向道人。

劉姓中年人也看向道人。

「……」

道人卻是一點不慌，既不回頭，也不多說，只握著自己的拄杖，繼續往上走。

棗紅馬沉默跟上。

「叮叮叮……」

上方還有一兩名士，沒有離開。

只是比起前些天，已很冷清了。

還沒有走到五百步——

忽聽後一聲悠長龍，響徹山間，帶著劇烈的風聲，大地山嶽的震，從山下瞬間蔓延上來。

「……」

宋游停下腳步，瞬間轉。

面前仍是斜斜向下的梯田，梯田的盡頭仍是斷崖絕壁，下方白雲深深，翻滾不停，遠方那片由群山圍出的雲池卻已經看不見了，只能見得一道巨大得堪比山嶽的青影，從雲池底下騰飛而起，直衝天際。

難以述說這道影有多大。

只知它的軀寬度便像是這座大山，長度更不知有多長，只能見到影在面前不斷往上衝出，巨大的鱗片從眼前劃過，幾乎看不清楚，帶起的狂風將懸崖絕壁上的雜草野樹生生拔起，哪怕道人已經走得離雲池邊緣有了一定距離，也還是差點被狂風吹得站不穩，帶上天空去。

真龍還在騰飛，軀早已深藍天，可仍有半截軀淹沒在雲池中。

宋游曾在東南海外見過蛟龍，那蛟龍有千年道行，也稱自己是真龍，還海龍王，可比起面前這位，簡直只是一條泥鰍。

「……」

真龍終於完全騰起，離開雲池。

無論是邊的劉姓中年人，還是不遠還在等待的一兩名士，無論之前是否見過，都已經看得呆了。

村寨中更是不知多村民推門開窗，驚訝的往這方看來。

許多孩也是第一回見。

這片雲池的直徑至百里，完全就是為真龍準備的居所，它衝出雲池，翱翔天際，尾末端自然垂下，便留在雲池之中，軀蜿蜒，下方也約及到大山與雲霧，絕大多數軀則在空中鋪展開來，如群山一般大小。

真龍銜著寶珠，低下頭來，與山間渺小無比的道人對視。

道人拄著竹杖，也與他對視。

邊三花貓早已退到了道人腳邊，與他的腳挨著，以獲得微弱的安全。

燕子也是震驚不已。

「……」

一道綠緩緩飛了下來。

是真龍口中的寶珠。

道人恭恭敬敬，手接過。

再抬起頭看向真龍時，真龍已不再看他了，只是在長空中舒展著，彷彿在難得的自在。

片刻之後，這才仰頭吸氣。

「……」

隨即陡然低頭一吐——

真龍吐息，千山復綠，大地來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