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震。

    弘治皇帝的罪己詔，早已傳遍了京師的每一個角落。

    當今聖上，乃是聖君，下詔罪己，反而不令人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勸諫的為什麼是方繼藩？

    這就令人有些尷尬了。

    只是其中，宮中卻是捂得嚴嚴實實，不風，知道的人也絕口不提，而不知道的人，只好暗中猜測。

    而方繼藩，突然了明日之星，一下子，形象有了改善。

    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更多人心裡卻是帶著狐疑。

    自東宮裡施回來，那西瓜的蔓藤裡，已生出了果實，不過只有核桃大，很醜，等真正長垂涎滴的模樣，卻還早著呢。

    因為翻土施，方繼藩一髒兮兮的，方繼藩已經開始懷疑人生了，本爺的初衷不是掙錢嗎？怎麼賺著賺著，當真去種地了？

    雖然向往田園的好，可那也該是田園牧歌，如那西晉的賢士一般，吹吹牛鼻躺在田莊或是深山裡采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怎麼就自己下地了呢？

    太子殿下……是個坑貨啊。

    他剛剛回到府上，便見整個方家俱都肅穆。

    等到了堂中，便見楊管事、歐志、劉文善、江臣、唐寅、徐經俱在。

    迎接方繼藩的，是敬仰的眼神。

    雖然方繼藩的出場格並不夠，既沒有發蠟抹頭，也沒有雪茄，更沒有一件拉風的大，渾還髒兮兮的，甚至散發著一‘天然料’的氣息。

    可只在剎那之間，那徐經上前，毫不猶豫的拜在了方繼藩的腳下，語帶激地道：“幸賴恩公仗義執言，學生已恢複了學籍，學生激不盡！”

    “噢。”方繼藩頷首點頭，他已習慣了被別人謝了，舒服的，覺良好：“知道了。”

    見方繼藩冷淡，徐經雙目卻是迸發出熱絡之，他又在方繼藩腳下一拜，才道：“學生敬仰恩公為人，願拜在恩公門下，侍奉恩公。”

    拜……師……

    方繼藩這時，不由得打量起了徐經了。

    徐經這個人，和其他人的出不一樣，他是江南的世家大族，方繼藩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和自己一樣長得都很帥，家裡也有錢，肚子裡還滿腹經綸的家夥。

    本爺才是鮮花，門生只是綠葉而已，你生得細皮的，還往跟前也湊，是想來搶風頭不？

    當然……真正的原因是……世家大族出的公子哥病都比較多，雖然唐寅這家夥也有很多病，可人家會畫畫呀。

    而徐經呢，從這一次科舉的舞弊來看，他一進京，便四會友，樹大招風，看似牛哄哄，卻不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若只是招搖一些倒也罷了，方繼藩也很招搖，可偏偏呢，這徐經竟還很沒智商的跑去拜會程敏政，拜會就拜會了，拜會完了還四跟人說，生怕別人不知他和程敏政的關系，程敏政被任為考之後，此時該趕避嫌了吧，他偏不，他還要去求字，求完了字，還趕送上了潤筆費。

    這……顯然是活生生的智障啊。

    這樣的人能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完全屬於是運氣，可拜師……

    這個門生，不能收！至現在不能收，得先磨去他上的菱角，徐經下了一趟詔獄，確實是比從前穩健了一些，可還不夠的。

    所以……

    方繼藩瞇著眼，很是幹脆地道：“不收，另請高明吧。”

    所有人都以為，接下來該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和諧場面，可誰知，方家大爺一點面子都不給。

    徐經一愣，方繼藩的義舉，可謂是得他稀裡嘩啦，失聲痛哭了許多次，自己現在恢複了貢生的功名，殿試在即，他便想著，伯虎都已拜了師，這位方家爺又有三個門生，自己他巨大的恩惠，也該拜門牆。他沒有想過方繼藩會拒絕，可方繼藩呢，竟拒絕得如此利落。

    大抵是那種……‘去你的’態度。

    徐經便泣告道：“學生若是拜門牆，定當好生侍奉恩公，還請恩公……不嫌……”

    他不甘心啊。

    方繼藩惱了：“說不要就不要，原本一個江臣，會試才將將考了第八，便教我沒臉見人，無地自容了……”

    站在一旁的江臣，像是被一把刀子在了心口。

    方繼藩出抱歉的樣子，看向江臣道：“小江，為師說話比較耿直，你不會介意吧？”

    江臣眼裡朦朧，似有霧水，就差哇的一聲哭出來，卻努力地搖了搖頭道：“不介意，不介意。”

    方繼藩頷首點頭，才向徐經道：“你看，一個江臣，我方繼藩便已覺得可恥，丟人現眼了，你自己說說，你考了第幾？”

    “……”徐經不一臉愧。

    他考的更差，二十多名。

    雖然會試二十多名，而且以徐經的年紀，殿試只要表現尚可，十拿九穩是二甲進士，而且他長得不錯，大明的授，是以貌取人的，現在雖是在獄中被打的面目全非，可到了那個時候，大抵也能恢複他英俊的相貌了，進翰林院也是十拿九穩。

    這樣的人，放在全天下，那都是未來前途遠大的翰林，可到了方繼藩這兒，他竟有些抬不起頭來了。

    徐經還是想再爭取一番，便道：“學生自讀書，家祖徐諱頤、家父諱元獻，都曾是江南大儒……”

    徐經似乎覺得，這已是他唯一拿的手的東西了。

    他出自名門，梧塍徐氏，在明初時可是名噪一時，聲名遠播。

    方繼藩則是笑了：“你祖父和你父親，於你何幹？”

    徐經更是愧得想要找個地鑽進去了，只好深吸一口氣道：“學生在吾祖吾父熏陶之下，自酷詩書，樂學不倦。一切家計都由家母和賤持，自己則埋頭於舉業。平時足不出閭，目不窺市。”

    方繼藩很不給面子的一臉鄙視道：“書呆子而已。”

    “……”

    原本這些東西，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可都是很自傲的東西，讀書，家裡有名，哪一樣不是很有牌面的事？

    可方繼藩卻都不屑於顧。

    徐經眼睛發紅了，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他不甘心啊，這個世上，還有徐經拜不著的師？以往不知又多人死乞白賴的想要收他進門牆啊。

    他深吸一口氣，想了想，覺得恩公是非常人，既然不喜歡書呆子，那麼……他定定神，便道：“學生家富藏書，家中所築“萬卷樓”中藏有大批從宋、元兩代兵荒馬中幸存下業的古文獻。其中有不天文、地理、遊記之類的著作。學生自，便講其牢記於心，四書五經，對學生而言，不過是舉業而已，天文地理，經史古籍，學生無一不知。”

    這是他的殺手鐧了。

    其實關於這一點，他沒有吹牛。

    徐家在南宋時起，就已是大儒世家了，徐經的祖父們，曾搜羅無數古文獻，這也是為什麼在曆史上，徐經的孫子徐霞客，被稱之為中國地理學家，這是有家學淵源的。

    方繼藩有心要挫一挫徐經，只是冷笑：“天文地理，能吃嗎？”

    “……”

    此時的徐經，悲憤得想死了。

    方繼藩便道：“你的水平，做我的徒孫都不夠，我已有一個劣徒江臣，拜師之事，不要再提了。”

    江臣：“……”

    楊管事在旁看得眼睛都發直了，只是爺在說話，他不敢，怕在外人面前丟了爺的面子，只是……他在心裡捶跌足，爺啊爺，這麼好的一個青年才俊，想要拜在你的腳下，何必要這般的折辱他。

    心裡慨又惆悵，忍不住掃了一眼唐寅、歐志人等，不免又耿耿於懷，現在的讀書人，腦殼都壞了，都壞了啊。

    當天夜裡，徐經一臉的苦，他已收拾好了行囊，預備明日便搬出去，他和唐寅在一個房裡住著，臨別在即，這一塵不染的書樓裡，一盞青燈冉冉，照耀在徐經傷痕累累的臉上。

    他一聲長歎，很有不甘，接著，他苦搖頭道：“伯虎，有時候真羨慕你，恩公這樣的人，雖然說話太直接，出口如刀，卻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外人如何看待他，這不重要。可於我徐經而言，若能拜他的門牆，就算不從他上學習到什麼道理，可即便能侍奉他，心裡也甘願。”

    徐經對方繼藩，是存著萬千激的。

    當初，他惹的事，太大了。

    徐家乃是江南名門，在京師不是沒有關系，可自牽涉到了舞弊，下了詔獄之後，那些平日裡在京中的故舊，卻都惶恐不安，沒有一個人敢出手幫襯。

    其實，徐經不怪他們，要怪也真怪不來，如此欽案，誰誰死，即便是至親，怕也只能發出一聲悲鳴罷了。

    可唐寅求到方繼藩頭上，方繼藩居然滿口答應了。

    作為唐寅的恩師，方繼藩就因為徐經是唐寅的朋友，居然就而出了。

    你看，這樣的恩師，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啊。

    不只如此，方繼藩還把事辦了。不但讓徐經活著走出了詔獄，還恢複了徐經的功名，甚至……天子下了罪己詔書。

    這不是大智大勇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