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
人生道路上,兩座相鄰的山頭,一樣的明月夜。
鄉野村頭說著天下興亡事。宰相值夜中啃著油餑餑。
文人喜畫漁翁雪天垂釣圖,哪管漁翁凍如鵪鶉瑟瑟苦。
謝狗沒來由慨一句,“山主,說真的,我偶爾會羨慕你們這些耍拳的。”
陳平安笑道:“怎麼說?”
謝狗手指了指隔壁山巔唯一一位武夫,不比那些或行吐納課業或扯閒天的修道之人,他正打著盹,時不時睜開眼一下,視線迅速遊曳四周一遍,顯然是走外兼修的路數,雙目炯炯,暗藏神,放在尋常江湖裡頭,肯定能算一把好手。
純粹武夫,拳意上之後,真氣瀰漫全竅,如有神靈庇護。這就是謝狗唯一羨慕武夫的地方,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不像煉氣士,除了那種能夠揹著個道場四逛的,出門在外,誰都要擔心被仇家惦記和埋伏,會不會隨時隨地捱上一記悶。
只要拉開一大段距離,再來論神識的敏銳程度,武學宗師,任你是止境,如何比得過一位能夠施展掌觀山河的地仙?
尤其是劍修對上武把式,照理說,飛劍嗖一下,一去一返,後者也就落個一顆頭顱滾地走的下場了。可事實上,就因爲武夫有這麼一口純粹真氣的無形庇護,足可抵消掉諸多冷僻手段的先發優勢。
只說陳平安,如果不是天然能夠憑藉飛劍反哺的仙人境劍修,再加上止境武夫的魄,給那位鬼祟行事的十四境,換一般的飛昇境,魄神魂稍微弱點,同樣是“”一兩下,保證不死也要重傷,壞了道行。哪能活蹦跳離開道場,來桐葉洲這邊晃盪。
要說襲,謝狗絕對是一把好手。
那個仙武學堪稱雙絕頂的蠻荒無名氏,謝狗跟他其實是老人,屬於不打不相識,無名氏連個名字都沒有,當然也就沒有什麼道號可讓謝狗垂涎的,當初就是想要掂量掂量神到一層的能耐,結果就是一攻一守,相互間不打照面的那種,耗了月餘,謝狗依舊奈他不得,那廝皮糙厚不說,雖說無法次次躲過飛劍,卻肯定能夠躲過致命傷,到最後謝狗也覺無聊,便一走了之。
謝狗輕聲道:“聽說神到一層,就跟山水神祇的金高度差不多,差距十分懸殊。”
“稱得上是一個天一個地,有可能比氣盛與歸真的差距更大。至於景如何,還得親經歷過纔有定論。”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跟曹慈,唯一的勝算,就是雙方都在歸真一層的切磋,我未能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曹慈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謝狗問道:“爲何不是你比他高一境更有把握?”
陳平安反問道:“怎麼不說乾脆比曹慈高兩個境界,再來問拳,我豈不是穩勝券?”
能問出這種昧良心的問題,活該你被某人攛掇著自稱“狗子”。
謝狗哈哈大笑。
謝狗冷不丁問道:“假若有朝一日,山主躋了十四境,是不是還缺了點什麼?”
陳平安實誠道:“不是缺了點什麼,而是欠缺太多,個人際遇使然,缺了足夠高的殺力,變了一切都是虛妄,實屬無奈。”
謝狗咦了一聲。與外人自言無奈二字,這可不像是心心念念“從容”二字的山主作風。
陳平安微笑道:“書上說不怨天尤人,又不是讓我們完全摒棄七六慾,偶爾發發牢,有益心。而且這種看似不夠積極向上的心事和緒,我能跟你謝狗扯幾句,與小米粒也能說一些,但是跟陳靈均,跟米裕,就不宜聊。”
謝狗問道:“爲啥,就因爲小米粒心寬,我比較心大意?”
陳平安掏出旱菸桿,嫺吞雲吐霧起來,是家鄉那邊土產的旱菸葉,笑呵呵道:“米裕心思重,他重視的人說的事,他不是聽進去,還會特別上心,就變得重上加重了。所以一般況,我不太會跟他談心,只談事,等於是在事上心。陳靈均江湖習氣重,做慣了爲朋友兩肋刀的事,喜歡攬事,可能我的一兩句無心之語,就會讓他鑽牛角尖,讓一個平時不喜歡腦筋的人,一下子變得心思重重。至於你跟小米粒,格脾氣,歸結底,與他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你別看陳靈均和米裕瞧著很隨意,每天懶散混日子,其實他們心裡邊裝著很多個的‘看不慣’,你和小米粒就不一樣,你們心裡能裝事,是因爲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看得慣’。”
謝狗有些難爲,豎起大拇指,“山主竟然能夠把枝大葉的格,說得這麼漂亮,厲害厲害。”
才知道,除了劍,原來自己有這麼強!爲人世的立意,一下子就給山主拔高了七八層樓呢。
小陌知道這些嗎?
不怕,山主既然這麼說了,小陌早晚會知道的。君子有人之嘛,咱們山主可是有文廟君子頭銜的人!
陳平安笑道:“曾經在酒桌上,聽賈老神仙說過幾句耐人尋味的金玉良言,他說咱們只要有個是非心,就不會做個是非人。老神仙說有些人就像冤溺的水鬼,喜好拖人下水。與之久,難免跟著天地昏暗,氣候渾濁。賈老神仙有一點好,甭管有用沒用,拋出個問題總要跟上一個解決方案,他的辦法就是一句聖賢道理,‘吾善養浩然氣’。憑此就可以站在岸上,立定腳跟,不下水,拉回來。說不得還能將那水鬼一般的邊朋友拽回來。當時陳靈均聽得捧腹大笑,我倒是覺得這句亞聖教誨,真有分量。家有家風,道觀寺廟這些道場有自己的道氣,何止是修道之人有道氣,哪個俗子上不帶點道氣。”
“心堅定之人,往往不如山,但是每一座山中景象如何,是荒廟那般頹敗殘破,還是四季如春,花木繁茂,可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修行和道力所在了。”
“每一個人的真誠,都是有棱角和鋒芒的,可能一開始會讓人覺得不適應,但是更容易久無厭。”
“可這真誠是一把雙刃劍,過於自我的真誠,當然會傷人傷己,這種真誠是與自私作鄰居的。將心比心寬厚待人、用之有法行之有道的真誠,便是厚道。”
“在我眼中,不管是謝狗,還是白景,不管是自己覺得落魄山還不錯,還是因爲屋及烏,爲了小陌才忍些人事,”
謝狗小聲問道:“這麼通篇大論的,山主是終於找著了單獨相的機會,教我做人做事?怕我以後犯錯,必須由落魄山收拾爛攤子?”
陳平安想了想,神認真說道:“我在劍修謝狗的上,看到了無限的可能。”
謝狗神古怪,“山主這是把我當晚輩看待呢。”
一個尚未半百歲數的年輕,與一個活了萬年的老妖怪,說這話,謝狗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你要是一直以真容示人,我肯定不敢這麼說。”
至會更加……避嫌些?絕對不會單獨帶著走這趟山水路程。倒不是什麼孤男寡何統的世俗之見,而是等於給了小陌一個大難題,不管有所謂還是無所謂,在謝狗這邊,都是有大問題的。有所謂,不放心,你信不過我?無所謂,太放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謝狗也不如何糾結此事,自有道理說服自己。
若說“白景”,修行過於順遂了,導致修行得意場失意,換謝狗,能不能換來一個修行坎坷場得意?
這筆買賣,很劃算啊。
不當家就不知柴米油鹽貴,習慣了打細算過日子的人,最知道自的斤兩。
謝狗就很佩服自家山主的當家做主。也難怪蠻荒天下那麼希這位年輕更換陣營,與那蕭𢙏有樣學樣,反出浩然。
擁有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宛如自帶一座陣法森嚴且無需消耗神仙錢的道場,陳平安就不用擔心天地靈氣的流散,這已經佔到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各種作爲和花樣百出、另闢新境的營造手段,會……耗神。
這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限制。有句道家語,太上養神,其次養,再次養形。由此可見,養神一道的大不容易。
修道之人,境界越高,一旦耗費心神過多,就越難補益。形骸的鍛鍊,甚至是魂魄的滋養,道行外功的積攢,都有或立竿見影或徐徐見功的千百手段可以作爲,唯有道人的心神,自古就是易散難聚。
與籠中雀配合的井口月,能夠分化飛劍百萬計,殺力是相當不弱的,但是在陳平安和謝狗看來,還不夠拔尖。
同境廝殺,等於是獨佔了據天時地利人和,幾無意外,勝算極大。
再高一境,哪怕是對上謝狗和小陌,他們至多就是一劍或是數劍斬開籠中雀的天地制……然後估計就是再被陳平安拉回那座小天地。
要說對付一個仙人境,那位陷囹圄的仙人能否困,就真得看平時在祖師堂燒高香夠不夠心誠、看看祖墳冒不冒青煙了。
可一旦將假想敵變一位實打實的十四境。就會比較肋了。
困不困得住,都變得毫無意義。退一萬步說,任何一位飛昇境修士,耗得過一位幾近大道、可與天地同壽的合道之人?
當然,話說回來,有資格真正將十四境視爲大道之上的假想敵,看遍天下的上五境,好像也沒幾個。
對於法殺力的追求,幾乎人人皆有執念。就像夜航船上的吳霜降,就需要心模仿鑄造出四把仙劍,補上這個欠缺的環節。
陳平安輕聲道:“也沒什麼捷徑可走,煉劍之餘,躋武道神到一層之前,就只能是在符法和雷法上邊多花心思。”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研習火法,可能會比較符法和雷法更有效。遠古天庭雷部諸司,大致手段,我還是清楚的,確實威勢強大,若是疊陣組雷局,大範圍殺傷更是一絕,但要說純粹看待高度的最高所在,似乎還是略顯中不足。”
“但凡是個通煉丹的遠古道士,早就都清楚一件怪事了,世間最低溫是有個限度的,最高溫卻是近乎高到無止境的。”
“故而曾有定論,道士單靠修行水法,最高就,恐怕還是無法躋十四境。修行火法,反而有一線機會。所以只論殺力的高低,修煉火法的可能要更大。”
要說傍手段,陳山主是不的。
若是以合道十四境作爲終點,皆是通天的道法,條條大道可走。
一丟進十四境這麼個無底,全是肋,是半吊子的手藝。
陳平安收起那桿旱菸,山上人嗜好這一口的,倒也有幾個,例如佟山君,還有山海宗的那位子宗主。
謝狗好奇問道:“先前算出了範銅跟謝三孃的兩條主要道路,都是奔著這邊來的,所以山主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可是山主就沒有順便算一算自己給出神仙錢之後的大致結果?”
陳平安搖搖頭,“沒算這個。”
謝狗出手掌放在眉端,作舉目眺狀,說道:“那我就可以給句準話了,範銅和謝三娘肯定不會來這邊,看路線,他們好像朝一仙家渡口去了。兜裡揣著兩顆穀雨錢,這可是一筆鉅款,估計他們是怕這裡的山神老爺見財起意,別一個不小心,沒撈著鐵飯碗,反而丟了腦袋。山主就別在這邊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