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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之一字甫一傳開，便在眾人間掀起了波瀾。

自也不是說子便不能畫虎。

畫之道，講究形神兼，形在前而神在后，便是需先有形才能談神。

形之一字，不了要去觀察——可這位常小娘子見過真的虎嗎？

若單只是在畫上見過，循著旁人之作來描摹，或是單憑想象……那怕是注定只能畫出皮相而難畫出其骨。

說罷了形，那便再說神，虎為王，氣勢非尋常之可比，這本也非閨閣子所擅。

也莫單說子了，便是今晚在場者，真正擅畫虎者，至多兩只手便能數得過來。

倒也不是他們對常小娘子如何苛刻，而是這幅畫已是珠玉在前了，水準實在拔得太高，一旦此虎不足以鎮住此畫，那真便是畫蛇添足了！

但也正因此，眾人此時的期待也被推到了最高點。

正如起先他們甚至并不曾如何看好這位常娘子，但對方卻一筆筆推翻了他們的認知……誰又敢說一定就畫不好此虎？！

“……果真是在畫虎？”冰盆前的青年驚訝地問。

得了剛上前去看罷的好友點頭，青年終于棄了冰盆起，快步進了人群中。

他憑著自干農活兒練就的一把子好力氣和一張厚臉皮，拼力到了前面去，得以探頭瞧見了那張書桉，及書桉上的畫紙。

他的視線從畫紙一端緩緩移，每每上半寸，神便更震一分。

直到他看到了筆下正描繪之，那震又變作了別樣的寂靜。

他和最前面的許多人一樣，都停下了議論猜測，乃至屏息而視，不敢有半分攪擾。

時間仿佛靜止，燈影也不曾搖晃，只手里的筆在。

畫中之虎，漸已形。

那是一只皮斑紋黑褐相間的巨虎，其皮亮，似在隨著作而抖擻。

觀其背至四肢，再至虎尾，似皮下當真有骨骼生，健碩而靈敏。

這是只勐虎。

或者說是只惡虎。

它正躍出草叢，做出撲食之姿，前肢已亮出了鋒利如刃的虎爪，虎口大張之際，那如細細鋼針般的虎須似都在跟著震。

這座幽靜的山林因這只“忽然出現”的惡虎，而頃刻間滿布兇險殺機。

但此時再細看，便可知這殺機并非此刻才有，而是早有端倪在——

上空驚起的飛鳥，齊齊向一的猿猴。

以及那水澗邊方才人未能得看清的一團斑駁倒影，此時再看，才知正是那虎影一角……一不差！

而這惡虎撲向的正是那墨。

待筆下描繪出那虎口中尖牙的一瞬，似有虎嘯震徹山林！

如同當真聽到了呼嘯一般的譚姓男子神震，竭力穩住心神之際，下意識地看向那只執筆的手。

那截白皙皓腕纖細，若非親眼所見，實在無法讓人相信，這只似下一刻便要從畫中躍出的惡虎，竟是出于這樣一只纖細的之手……

但譚姓男子很快又發覺了另一重關鍵。

雖看似纖細，但那染了彩墨的手指執筆時卻是分外有力。

這所謂有力并非下筆時的力氣如何重，而是那把握輕重平衡之力——他仔細看了，的手指從始至終都未曾有一一毫細微的抖。

須知已畫了近一個時辰。

尋常人縱然單單只是彎站在這書桉前一個時辰，此時多半都要站不住了。

更何況一直在作畫，幾乎沒有歇息。

作畫雖為文事，卻也是個實打實的力活。

站得久了，人是會累的，握筆的手也會不穩，如此力不支之下，筆下難免后繼無力——

故而許多巨幅畫之所以需要數日甚至更久才能完，除了畫者喜拖延之外，以上所述也是個原因。

譚姓男子下意識地看向的小臂——雖然有些失禮，但他敢斷定，這小郎挽起的袖之下，手臂雖細但線條必然十分結實……

所以，打人也好，作畫也罷，除了天資之外，人家靠的也是實打實的真本領！

但這小郎如此天賦異稟，卻又如此努力……

且最令人眼紅的是人脈背景又如此之廣！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來年科舉還有他們什麼事？

想到此，譚姓男子一時只覺慶幸，然那短暫而淺薄的慶幸之后，卻又陷了難言的惋惜之中。

再看向那惡虎時，便又有了不同的。

至此，那虎已近畫，唯獨還剩下一雙眼睛未畫完。

此時已無懸念，眾人幾乎都有了共識——這雙虎目一旦畫，定然真正當得起畫龍點睛四字。

眾人矚目之下，持墨筆，畫虎。

其筆落之際，圍觀者皆是一愣。

竟給那虎畫上了一只黑！

——這是下筆失誤？

但下一瞬，又見很快將另一只虎目也填上了那全黑之。

且之后再無修飾添之舉，就此擱下了筆。

見已拿起一旁潤的棉巾手，有人遲遲回神：“敢問常娘子……這虎目是？”

】

分明整只虎都畫得真生，可這雙眼睛……卻實在人驚不解。

迎著那一雙雙或困不解，或惋惜“毀掉”了這只虎甚至整幅畫的目，常歲寧邊不不慢地拭手指，邊道：“諸位有所不知，此虎久居這幽暗山林之，久不見天日，這雙仁便漸漸只有黑了。”

諸人聽得愣住。

還有這種說法？

虎的仁會因生活環境而改變？

“我知道！”常闊信誓旦旦地道：“這種虎，它就黑眼兒虎！”

閨的筆說有，那就必須要有！

眾人立時出新奇之。

“黑眼虎？”

大千世界本就無奇不有，常大將軍見多識廣，他說有，那沒準兒就真的有呢？

誤人子弟的常闊毫無心理負擔，反而滿意地理了理胡須——不愧是他。

而眾人存了這將信將疑之心，再去看那畫中的虎，便覺那雙黑并算不上什麼敗筆，甚至更顯兇惡險，殺機詭譎。

心神被勾畫中，有人便忍不住問：“這畫中……能否逃過此劫？”

常歲寧放下棉巾：“答桉已在畫中了，諸位細看便知。”

眾人聽得驚奇，忙又凝神去看畫。

“常姐姐這是畫好了吧？”姚夏遲遲回神。

常歲寧點頭，含笑看向們：“有勞了。”

早在起初尚不知幾斤幾兩時，這些孩子們便圍上來給壯膽，又是研磨又是鋪紙。

孩子們趕忙搖頭。

有勞什麼，們這是走大運了……目睹神作誕生的過程，這等機會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待回到家中，便可以說——阿爹阿娘，我出息了，今日登泰樓里常娘子畫的那幅畫，是兒鋪的紙噢！

得了常歲寧畫完了的準話，姚夏趕忙俯下去輕吹那畫紙上未干的墨痕。

恰是此時，常歲安也低頭吹了過來。

二人抬頭互看了一眼，四目相瞪。

姚夏滿眼防備拒絕地看著那年——這常家阿兄看著力大如牛，一口氣過來可別把常姐姐的畫紙給吹破了！

見又有郎來吹畫，常歲安到底不好意思，訕訕地直起來。

見姚夏幾人以手扇畫以口吹畫，魏妙青莫名想要咬牙。

可惡，們這分明是想借機吸吸才氣吧！

常歲寧抬眼看向眾人：“拙作已，便有勞諸位過目分辨了。”

眾人聞言或是自愧不如地搖頭，或是笑嘆一聲一切不言而喻。

吹畫的活兒沒搶到，常歲安這次瞅準了時機，拿起了畫幅的一端，并下意識地看向姚夏，神理直氣壯——他長得高，由他將妹妹的畫展示于眾人看，再合適不過了！

下一刻，畫的另一端也被人拿起。

常歲安看過去：“？”

姚廷尉有事嗎？

看著正拿起畫來的大伯父，姚夏也很吃驚。

大伯父真就一點嫌也不避啊！

但，既然常姐姐看起來并無嫌棄之……

那就隨大伯父去上趕著做傳聞中的那外室爹好了。

畢竟常娘子的正頭阿爹是常大將軍，是正經隨了姓氏的，另有三名妾室姨娘一般的阿爹，大伯父自然怎麼看都像是那空有風言風語，而無名分的外室阿爹了。

此乃姚夏近日與兄長姚歸總結出來的心得。

畫被常歲安和姚翼一左一右持起展開，示于眾人面前。

先前是平鋪于書桉之上，眾人位置不同所看角度便也不全，而此時被如此展開，再看去，那震撼之便又只多不。

且如此整看來，便更能意識到妙所在。

整幅畫的布局遠與近、濃與澹、疏與、枯與、與景相融……無一不是妙極。

這些無比妙的細節，融于一，構建出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天地，人如置其中，也走進了那幽深山林，也目睹著那惡虎撲食之驚險。

而山林上方，那一縷縷云霧，似下一瞬就要從畫中漂浮而出。

“這本不是作畫——”

有一道的聲音響起。

眾人下意識地看去。

魏妙青眼睛震：“作法還差不多！”

常歲寧：“……”

很難不令人懷疑這小郎是收了的銀子在替調氣氛。

偏這小郎的阿娘也深以為然地點頭：“正是作法無誤了……”

而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接著開口的是一直未語的魏叔易，語氣慨：“我今日也算是目睹神仙施法了，實為三生有幸。”

“是同作法無異……此畫唯天爾！”那譚姓青年附和道。

見越來越多的人加了這離譜的附和中，常歲寧不由也認真看向了那幅畫，片刻后，不輕輕點頭——嗯……的確是有些這方面的嫌疑在。

因姚翼和常歲安已將畫展示開來，之前圍觀的人群便也不好吃獨食，遂自覺地往兩邊退開，在中間讓開了一條道來。

一直靜立于人群之外的崔璟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他看來時，便恰看到那正看著畫，自我認可地點頭。

崔璟覺得有些好笑，但非是想取笑的那種好笑。

他好像也的確笑了一下。

旋即他也看向那幅引起了四下驚的畫。

他雖為武將，但崔氏子的卻是不能再正——

一幅畫的好壞他很容易便能做出分辨，更何況眼前這幅也并不需要很好的眼力才能看得出它是一幅好畫。

不遠，看著那畫，明慢慢站起了來。

輕紗遮掩后，無人看得清的神。

但無需打起輕紗，也足以看清那幅畫的真容了。

就在方才，聽著耳邊無數的稱贊聲時，曾想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知道，常歲寧有一個不同于常人之——擅臨摹人字跡，確切來說是擅臨摹崇月長公主的字跡。

當初在大云寺里常歲寧以兩種筆跡抄寫佛經，但幾乎看不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書畫為一，若有臨摹人筆跡的本領，那作畫是否也一樣？

這是客觀存在的，而非杜撰。

所以，該基于事實而提出這個質疑嗎？

猶豫過。

但此刻才明白，的猶豫并無意義。

大云寺里看到的那兩幅字，雖風致截然不同，但若從高低來說，可比作砂礫與細石，差距并不明顯。

但此時這兩幅畫的差距……卻好似隔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本沒有任何比較的必要。

這幅山林現虎圖，給予眾人的震撼已經太大了。

這震撼足以平一切質疑的聲音。

此時凡質疑這兩幅畫是出自同一人手者，無論是以何種角度，皆只會被人視作笑話而已。

自然不會去做這等會令自己變笑話的蠢事。

明再次看向那幅畫，緩緩抿了。

這樣張揚的一個人，竟能有如此驚才絕艷的畫工，且藏而不發直至今日……

的視線漸由那幅畫轉移到了常歲寧上。

常歲寧此時則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提議現場作畫來對比的正是這位解夫人，于于理都該問一句——

“還請解夫人過目分辨，這兩幅畫究竟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言出，四下靜了許多。

許多人皆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褚太傅也再一次被自家老仆晃醒了過來。

這整整一個時辰里，一直沉默不語的解夫人對上了那雙平靜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