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墜河,天忽暗,山河失,彷如隆冬歲末。
他踩鞍上馬,拉韁繩,從山坡俯衝直下,朝京城狂奔而去,綿延不絕的山峰,川流不息的河水,在他的余中迅速倒退。
月落、日升、黎明、傍晚,馬不停蹄,從河到京城的,近三千裡路,蕭聿隻用了不到六天。
淳懿皇后崩於八月十五,滿城白素縞,滿城無聲歡呼,似乎無人會為蘇家而真心悲慟。
了宮,蕭聿直奔乾清宮。
按照大周後妃喪禮,皇后崩逝後,梓宮要在乾清宮停放半月,但由於皇帝不在宮中,故而停放更久了些。
乾清門設奠獻數筵、懸掛丹旐,大臣侍衛於丹墀下,序立舉哀。
太監宮著縞素跪了一地,蕭聿大步走進去,后宮三妃躬作禮,頷首道:“臣妾恭迎陛下回朝。”
蕭聿看著眼前蓋著黃帳的梓宮,平靜道:“出去。”
三妃對視,躬退下。
盛公公瞧了眼皇帝乾裂的,忙送了杯茶水過來,道:“陛下先喝口水吧。”
“開棺。”
盛公公一怔,須臾才道:“陛下,娘娘的梓宮已釘好,此時開棺,恐怕……”
蕭聿嗓音裡盡是忍的暴戾,“朕說了開棺。”
盛公公閉了閉眼,躬道:“奴才這就去人來。”
厚厚的棺蓋被重新移開,殿雀無聲,蕭聿一步一步走過去,近乎執拗地想見最後一面。
隻一眼,便知這世上的肝腸寸斷究竟是何種滋味。
躺在金燦燦的珠寶上面,毫無聲息地閉著眼,眉目間再無牽掛,無悲亦無喜。
他抖地把手進去,了冰涼的指尖。
又輕輕握住。
他的依舊滾燙,卻再也捂不熱了。
皇帝形微晃,盛公公在他後道:“陛下,太后娘娘請您過去,說有要事與陛下商議……”
蕭聿回頭,“朕知道了。”
盛公公低聲道:“陛下,闔棺嗎?”
蕭聿道:“闔上吧。”
慈寧宮。
太后一縞素,眼眶有些紅,見他來了,輕聲道:“三郎,快坐下。”
蕭聿長睫微垂,冷聲道:“給母后請安。”
太后將司禮監罰宮人的折子遞給他,“哀家本以為,皇后是傷神過度難產走的,可坤寧宮的大宮扶鶯,卻指認尚儀局尚儀徐華蘭有加害之嫌,哀家順著一查,這徐華蘭的弟弟,居然是蘇景北手底下的將士,坤寧宮戒備森嚴,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可這徐華蘭竟拿了張帶的帕子,念著債償刺激皇后,也不知皇后怎麼就留在邊伺候……”
太后繼續道:“徐尚儀謀害皇后,罪無可恕,理應判凌遲死,但哀家想著陛下興許會親自問詢,便暫且留了一命。”
這便是任由你查的意思了。
楚太后看著蕭聿冷的目,歎了口氣道:“三郎,說來說去,是哀家沒照顧好。”
蕭聿結一,又道:“坤寧宮大宮扶鶯,太監盛貴,他們在何?”
楚太后道:“坤寧宮那幾個,都是忠心向主的,徐尚儀前腳認罪,後腳就跟主子走了。”
殿陷一段冗長的沉默。
“太后可還有其他事?”
蕭聿看著楚太后的眼睛,將折子闔上,放在案幾上,章公公躬端了茶水過來。
楚太后聽著他的稱呼,眉宇微,“哀家還有一事,事關皇后喪儀。”
蕭聿知道朝中那些言論,直接道:“是朕的發妻,理應加隆皇陵。”
楚太后默不作聲地拿出個字條,遞給蕭聿,“這是阿菱胎時寫下的,皇帝看看吧。”
一手漂亮的小字——
罪臣蘇氏,自請葬於林間,不皇陵。
蕭聿握著字條,骨節泛白,眸愈發晦暗:“既了皇家玉牒,蘇家的罪便與無關,太后以為呢?”
“那便按陛下的意思辦。”楚太后看著他手心被韁繩勒出來的道子,道:“母后知道你心裡難,可你是皇帝,便是為了天下百姓,也該惜自己的子。”
默了半晌,蕭聿道:“皇后崩逝,這六宮大權,朕只能勞煩太后打理,至於大皇子……”
蕭聿偏頭看著盛公公道:“送到壽安宮去吧。”
楚太后眸一滯,章公公連忙道:“陛下,大皇子近來都是在太后懷裡才睡得踏實,不哭也不鬧的,萬萬不能送到……”
“誰給你的狗膽!”
蕭聿抬手將眼前的案幾“轟”地掀翻在地,杯盞劈啪碎了一地,嚇得章公公雙肩瑟,直接跪在地上,以額點地,“奴才失言,是奴才該死。”
楚太后住手中的佛珠,心如明鏡,皇帝這火本是衝來。
轉頭對章公公道:“前失儀,去領三十個板子。”
章公公連連磕頭:“奴才該死。”
皇帝從慈寧宮離開,便去了司禮監。
剛從戰場回來的皇帝周皆是戾氣,總管太監對這位新帝誠惶誠恐,連忙提審徐華蘭,並將審訊細節據實以告,毫不敢瞞。
當晚,徐尚儀被以凌遲之刑,太醫院院正常令甫被罷,罰的宮婢太監不計其數。
帝王雷霆之怒,傳遍了整個后宮。
翌日晚上,章公公拖著見的殘軀回到太后邊伺候。
楚太后橫了他一眼,“三十個板子下去,還能站著?”
章公公立馬跪趴下,道:“奴才多謝太后饒命。”
楚太后輕嗤了一聲道:“起來吧。”
章公公替楚太后了會兒肩膀,歎口氣道:“陛下這回,只怕是對太后娘娘存上怨了……”
“他怨哀家別有用心。”楚太后道:“可若哀家不袖手旁觀,真的留了蘇氏一條命,日後阿瀠宮,只怕永遠要被這個罪臣之上一頭,六萬條命,死的不冤。”
章公公道:“那大皇子……”
“年夫妻,生離死別,心裡哪有不難的。”楚太后擺了擺手道:“他薄涼,必傷懷有度,這陣子就隨他去吧。”
——
蘇菱下葬那日,秋正濃,滿園的芙蓉都開了。
卯時,青灰的天邊照來一束,八十位校尉民夫抬輿,移梓宮於西華門外殯宮安厝。
喪儀格外隆重,皇后儀駕全設,公侯伯子男夫人等依序跪地奠酒。(1)
帝王一素,讀祭文、祭酒,親送淳懿皇后皇陵,整整五個時辰,連眼睛都不曾紅一下,百低頭唏噓,恍然明白了何為帝王薄。
二十七名高僧為誦經祈福。
蕭聿面不改,默道:
阿菱,原諒朕自私,不願孤家寡人,終是違你所願。
自古夫妻生同衾死同。
你先走一步,待百年之後,黃泉路上,朕親自向你賠罪。
夜幕四合,皇帝起駕回宮。
盛公公走過來,努力笑了一下,道:“大皇子今兒睜眼了,奴才瞧了好幾眼,生的玉雪可,與陛下和娘娘極像,陛下可要去一趟壽安宮?”
蕭聿淡淡道:“三天后罷。”
盛公公收起笑意,肩膀沉落。
蕭聿接過盛公公手中的羊角燈,轉去了的坤寧宮。
誰也想不到,那個在邊疆揮斥方遒,剛毅果決的男人,在踏進坤寧宮的那一刻,看著空的殿,失力般地跪了下去,瞬間崩潰。
全的停止流,徹骨的寒意傳至四肢百骸。
他慢慢躬起了背,上所有的傷都覺都似乎到了疼,口不斷,幾乎不過氣來。
他罷朝三日,坐在坤寧宮,握著一支金花嵌紅珍珠步搖,滴水未進,一言不發。
嚇得盛公公跪在地上求他惜龍,“陛下,倘若娘娘還在,定然不希看到您這樣。”
皇帝低低“嗬”了一聲,噙在眼眶不放的淚水,直直地墜在襟上,洇暈開來。
他的嗓音極沉,就似喃喃自語,“朕,再也沒有家了。”
“也沒有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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