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命令之后,陸縉立馬接過藥,喂給江晚。
但江晚一路趕回來,口中太干,到了嗓子眼卻無論如何都吞不下去,漲著臉不住的咳。
陸縉手邊沒水,直接割破掌心用喂藥,喂到邊。
“不要!”江晚扭頭,抿著不肯張開。
確認吞下藥之后,陸縉方放開,用指腹抹去上的鮮紅,平靜地撕了塊布條纏住手掌。
江晚捂著嚨咳了幾聲,一偏頭,眼淚簌簌地掉。
事發生的太突然,裴時序定睛一看,才發覺那渾是的人是賀老三。
原來,他們從賀老三手里拿到了解藥。
裴時序神未變,摁了下眼眶,突然又明白:“賀老三藥,一開始便是了你們的指使?”
紅蓮教是借了綏州水患的東風快速糾集起來的一幫烏合之眾,教并不復雜,不過幾個舵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發展一撥人。
而裴時序的左膀右臂,也極為明顯。
一個是臉上有刀疤的賀老三,另一個則是手持禪杖的武僧黃四。
裴時序不面的時候,都是這兩人出面。
而近來手的時候,陸縉卻發覺黃四面的次數多了許多,而賀老三則鮮出現。
有一回手時又發覺他小指被砍了。
這是紅蓮教教慣用的懲戒手段,聯想江晚曾對他說過的事,陸縉便估測賀老三大抵不再重用。
于是此次攻山之前,他便特意派了人游說,果然,賀老三并未多猶豫,便答應下來,愿意冒險藥做投名狀。
只是他理的不夠干凈,被裴時序盯上了,派了人一路追殺。
吳都護尋了賀老三許久,終于將人搶了下來。
“是你!”黃四大罵,“老三,你怎可背叛教首?”
賀老三滿臉是抬起了頭來,呸出一口混合著碎牙的:“背叛?我不過是想圖個榮華富貴,又不是來送命的,你問問他,有把咱們兄弟當人看麼?”
這話一出,被野獾咬傷的一眾紅蓮教義軍也心有戚戚。
黃四環視一圈,著眼前黑的箭陣,喝道:“快列陣,保護教首!”
卻無一人彈。
“你們是反了不!”黃四又大喝。
仍是沒人。
黃四揚起禪杖便要砍殺下去,裴時序卻淡聲制止他:“不必了。”
今日這一切他早有預料。
他的確什麼都不在乎。
而眼下,他越不在乎,實則也對他們更好。
他看向那群戰戰兢兢的教民,只覺得無聊又無趣。
隨后,他提劍挽了個劍花,指向黃四:“你也滾!”
“教首?黃四目錯愕。
裴時序卻面無表,一劍直接貫穿他右肩:“廢!”
黃四吃痛,他盯著裴時序的眼,半晌明白過來,長嘆一聲,拔出了劍,趔趄著退后。
退出了藤蘿架后,到了綏州軍的地盤時,直接被人擒住,反按在地上,用繩子捆了起來。
這下,裴時序邊再無一人,當真是眾叛親離了。
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箭簇,臉上沒什麼緒:“不是要殺我?手吧。”
“你的確該死,但不該由我手,自有律法置。陸縉沉著聲音,“現在放下劍,主投降,秋后你興許尚能留個全尸。”
“全尸?”裴時序輕笑一聲,“再尊貴的人死后也不過一杯黃土,蟲蟻啃噬,被淤泥掩埋,全尸,還是碎骨,又有何意義?”
“這麼說,你是不肯降了?陸縉淡聲。
“今日終究是我棋差一招,天要亡我,怪不得旁人。”裴時序大約早已料到,又或是等待這一刻已久,臉上不見毫慌,只從袖中出一塊玉,喃喃道,“阿,你六歲時最喜玉,每年生辰我都會送你,去歲的那塊你已經收到了,今年的我怕是沒機會由你了。我原想托人將這玉送給你,沒料到你親自來了,如此也好,阿,你過來,我親手替你佩上,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樁心愿。”
那是塊暖玉,打磨的極為。
江晚沒說話。
“不可!”一旁,瘸著一條的趙監軍破口大罵,“江娘子,這人最是險狡詐,他手邊還有火藥未點燃,你若是近恐會被設計!”
陸縉神倒是淡然,他并未攔,只淡淡看一眼:“要去麼?”
眼神逡巡一圈后,江晚搖頭。
“不了。”
該勸的已勸過,他犯的錯,也都替他一一過。
當斷則斷,可以背著罵名死后為他收尸,唯獨不能活著再單獨見他。
尤其是當著陸縉的面。
裴時序聽見拒絕,一手緩緩捻了下埋在石桌旁的引線:“阿,你是怕我傷你?
可他怎麼會呢?
他傷遍天下人,也不會傷。
不等江晚回答,他一手直接拔了引線,徹底斷絕患。
“如此,你放心了麼?”
這算是,將自己的最后一張底牌出去。
“你”趙監軍瞳孔大震。
江晚亦是緩緩抬了眼,眼底怔忡。
只是仍是沒有的意思。
周圍的人也開始竊竊私語,握著劍虎視眈眈,想上前,又遲疑。
裴時序一向詭計多端,明明已經拔除了火藥,卻仍是無一人敢上前捉拿,生怕他上還藏了其他的東西。
裴時序也聽到了。
他輕笑一聲,有些無奈。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大約面戴久了,他難得想坦誠一次,也無人信了。
他緩緩解開了白狐大氅,氅只著單,形瘦削,完全不藏一,徹底袒在人前。
他看向江晚:“看見了麼,阿,我不會傷你,我只想將玉親手給你。”
江晚目怔了一瞬。
“還不信麼?”裴時序嘆息一聲。
“那好”
下一刻,他忽的出在雪地里的劍,直接捅自己口。
霎時,鮮直流,他直接跪地。
“不要!”江晚忍不住上前一步,你這是做什麼?
裴時序卻只是笑:“現在呢,阿,我已經再無傷人之力,你還是,不肯見我一面麼?
原來,他是擔心不信他。
江晚搖搖頭:“你本不必如此,我從未想過你會害我。”
“是麼”
能這樣想,他興許還不算太失敗,裴時序角微微笑,不帶一郁。
他生的溫潤清秀,其實這樣笑起來十分好看。
江晚已經不記得多久沒見過他這樣笑過了。
為什麼呢,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早已牽扯不清,他為何要偏執至此,走上一條不歸路。
“阿,你你過來吧,我想看看你。”
裴時序眼底已經模糊,一手拄著劍,勉強支撐大半。
江晚看了陸縉一眼。
陸縉并未阻攔,只發頂:“照顧好自己。”
“對不起。”江晚低低道一句,終究還是起了。
當靠近時,裴時序一把攥住了的袖,好似攥住了救命稻草,整個人靠上去。
他低聲:“阿,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從未想過害你,一次次害你傷實非我本愿,你的手,還疼麼?”
“不疼。”江晚搖頭。
“阿,你說謊時,總抓著角。”裴時序眼皮跳了跳。
江晚立馬松手。
裴時序嘆一口氣,手想的傷口,將要靠近時,又生生收回去。
他如今,是最沒資格問疼不疼的人。
明明從前,他們才是最親的人。
裴時序又想起那個站在榕樹下向提親的夏日,他問:“阿,你有過我麼?
江晚垂著頭,許久,還是點了頭。
“但那時,我除了你誰都沒見過,換做是任何人相十年,大約都會走在一起。
“陸縉不一樣麼?”
江晚還是點頭:“這三月,倘若不是他,換做是任何一個另外的人,我都不可能如現在這般。”
一個是可以替代。
一個是無可代替。
兩句話,他們在心里的地位瞬間立分高下。
“說到底,還是我出現的時機不對。”裴時序緩緩闔了眼。
他同相的那十年,無憂無慮,竇未開,只懵懵懂懂的,將一切看做是理所應當,那時他對提親,在眼里興許還不如一只偶然飛過來的蝶新奇有趣。
等到及笄開了竅,境又最是艱難的時候,他偏偏不在,給了另一個人趁虛而的機會。
歸結底,或許當真如林啟明在信里所說,一切皆是天意弄人,是他們有緣無分
他對你好麼?”裴時序聲音艱。
不等江晚開口,裴時序看了眼陸縉掌心的傷口,又自嘲:“是我多慮了,他待你自然是極好。”
“起碼,不會如我一樣,一次次傷你。”
“等這場仗結束之后,你們便該婚了吧,十六歲,剛剛好的年紀,你生的本就好,冠霞帔,定然極,只可惜,我是無緣見到了”
裴時序用眼神細細描摹著的眉眼,似乎要將刻在腦海里。
“有機會的,你只要認罪,等的到的。”
江晚吸了下鼻尖,回想著大魏的律法,他大約還能留到秋后。
眼下什麼都不貪求,知他必死無疑,但能多留一些時日也是好的。
裴時序只是笑:“阿,你還是那麼心。”
但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與其茍延殘的活著,倒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對不住,阿,我從未想過害你,這玉你收著,上面刻了破解時疫的藥方,我原是想等瘟疫蔓延后,由你和林叔拿出來救場,也好擺我的份對你們的負累,眼下,賀老三雖拿到了藥,但還需破解方子,你拿著,興許能立個功,也好抬抬份,免得人閑言碎語,看不上你的出。“裴時序將那塊磨了許久的玉塞到江晚手里。
“我不要。江晚指尖一燙,完全沒料到他會將這麼重要的東西留給。
“拿著,阿。”裴時序將的手握。
說罷,又費力的將石桌旁的箱籠拉開。
里面赫然堆了大大小小幾十塊沒雕好的玉。
“我知道此次怕是兇多吉了,原想將每年的生辰禮都備好,一年一年的派人送給你,但陸縉來的太快,這些,尚未來得及打磨”
裴時序嘆一口氣
“我不介意,從來不介意的。”
江晚自打看到了這堆玉,心口愈發的酸。
他為什麼不明白呢,要的從來不是最好,只是最配。
他送給什麼都不會介意的。
商戶配商戶子不是很好麼?又何必執著于份,非要上京?
“阿,別哭。”
裴時序屈指,替拭淚。
可他忘了他手上還有,一到,弄的江晚滿臉紅。
他著滿手的,似是覺得憎惡,又慢慢收回:“對不住,阿。”
他到底,還是配不上了。
“你閉眼,我有東西要送你。”
“我不要。”江晚不肯。
裴時序又重復一遍,已經快沒力氣:“阿,聽話。”
江晚拗不過,到底還是答應了。
裴時序微微笑:“這才對。”
然下一刻,江晚忽然聽到了刀子猛地扎進的悶沉聲和一聲悶哼。
“你做什麼?”
江晚立即睜眼,手中卻被塞了一把沾的匕首。
再一看,裴時序心口的已經大片大片的涌出。
“哥哥!”江晚立即扶住他,你這是干什麼啊?”
裴時序卻反握住的手,要握手中的匕首。
“做不夫妻,我們還是兄妹,為兄長,我如今已經沒什麼能給你的,只有這條命。斬殺紅蓮教首想必是大功一件,我便以我的命,當做是給你新婚的賀禮,沒有我,你往后余生想必會順遂許多”
裴時序微微一笑。
我從不在乎這些!來”
江晚捂住他冒的心口,張了張想人。
但舉目四,山上皆是圍攻他的人,他惡貫滿盈,又哪里會有人愿意幫他。
他為什麼這麼壞,偏偏對這麼好?讓恨也恨不起,狠也狠不下心。
你不要這樣”
江晚邊哭,邊捂住他心口的,手忙腳。
可任憑如何堵,裴時序的心口仍是汩汩的往外冒。
來不及了。
為什麼啊”
知他活該,真正到了這一刻卻仍是忍不住傷懷。
“阿,別哭。”
裴時序臉上已無,眼皮也漸漸睜不開,他緩緩靠在江晚肩上,聲音也低下去,“這些年我說了很多謊,殺了很多人,唯獨你,是真的。”
“我也從未,想過傷害你。”
“倘若能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來上京。你做個商戶,我做個商戶子,咱們就做一對平平凡凡的夫妻,白天去鋪子里幫忙,晚上到藤蘿架下乘涼。”
“可惜,可惜”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惜沒有如果。
“阿,對不起。”
裴時序薄微微一笑,用盡最后的力氣。
沾滿的手從江晚側臉上緩緩往下,最終轟然一聲,垂落下去。
“不要!不要”
江晚失聲,強忍著淚,眼淚卻還是止不住的涌了出來。
傍晚的天已經轉,鉛云低垂,霧靄森森,似乎醞釀著雪意。
灰撲撲的,從天盡頭簌簌的飄下來,不知是雪片,還是燒山后草木的余燼,覆了滿。
早春的藤蘿沒有開,正如一去的日子回不來。
蘭因絮果,從他決定進京的那一刻起,他們已然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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