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賠罪
屋裡沉默片刻, 沈氏覷著攸桐神, 那位安然靠在人榻上, 似笑非笑,眼眸冷淡。
那近乎玩味的眼神太過骨,沈氏心裡萬般膈應。
不過事已至此,既惹得傅德明震怒, 總得早些平息。沈氏料一個晚輩, 不至於窮追不捨, 遂咬了咬牙,含糊道:「我今日過來, 是爲先前去十里峰的事。當時是我疏忽,沒照顧周全,致使你陷險境, 我很愧疚。外頭有幾樣補品,都是上等難得的,給你補補子。」
「補品倒不缺。」攸桐淡聲,眉峰微挑,「方才伯母說……抱歉?」
沈氏頷首,「那天的事, 是我做得不妥。」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攸桐瞧言語含糊, 笑容也冷淡起來,「伯母份貴重, 不肯與我同乘, 也是常。哪來不妥之?還是說, 這裡面還有旁的事,令伯母心中不安,才特地過來?攸桐愚鈍,無端不敢這東西,還請伯母說明白。」
這便是不肯糊弄、留面了,沈氏神一僵。
攸桐也懶得虛與委蛇,丟下茶杯,目漸而鋒銳。
「當日挑事的地都已落網,也都招了些。據他們招供,是伯母指使邊的人找他,謀害於我。這事兒著實聳人聽聞,我起初還不敢信,畢竟以節度使夫人之尊,找市井無賴的地,謀害自家人,這事兒實在下作卑劣,爲人不齒。如今伯母既來了,我倒想冒犯長輩多問一句,這事是否屬實?」
話音落,眼眸鋒利,直直盯到沈氏臉上。
沈氏未料竟會如此直接,臉上登時青白加。
下作卑劣四個字,如火炭烙在臉上,人臉頰滾燙。
對著攸桐的目,分明瞧見其中的嘲諷。
嫁進傅家這些年,沈氏因溫順從,會察言觀,除了早年過老夫人一些責備外,還沒人敢這般不敬,當著面駡。心裡暗怒騰起,揪了袖口,想翻臉出去時,腦海裡卻騰起傅德明昨晚的盛怒威脅、冰冷目。
魏攸桐既這般問,定是已知實,把握十足。
強自按捺,默念了幾遍能屈能,才低聲道:「是我糊塗。所以今日過來,特地賠罪。」
「果真是你?」攸桐騰地坐起,沒打算給留面,冷聲道:「攸桐自問從未得罪於你,怎麼卻要遭此橫禍?當時那些地生事,若不是夫君來得及時,我早就遭了毒手。更別說,後面還有刺客。便是那些蛇蝎心腸的毒婦,也做不出這樣齷齪下流的事,伯母——你可是有誥命的節度使夫人。做這種齷齪事,謀害自家人,就不怕愧對傅家祖宗?」
「千錯萬錯,都是我一時糊塗。」沈氏咬牙低聲,臉上漲得通紅。
「你一時糊塗,我卻險些丟了命。」攸桐冷笑了聲,別過臉去,沒理。
這態度著實鋒銳,不給人半點臺階,沈氏被當面唾駡,臉上掛不住,沉聲道:「事已至此,該罰的我會去領。攸桐,你也別太過分,做人留一綫,日後好想見。傅家就這麼點地方,往後總要朝夕見面。我終歸是長輩,縱有錯,也該家規置,你這言辭未免過分。」
「原來是仗著長輩的份,有恃無恐。我遭人謀害,連駡幾句主謀歹毒都不?難道該跟伯母似的,當面溫和親熱,背地裡再算計使壞?」見沈氏一噎,又道:「或者,伯母是在威脅?等這件事平息了,再穿小鞋給我。」
這話著實中了沈氏心中所想——今時今日,謀劃不周,只能認栽。但來日方長,魏氏千里遠嫁,都在這宅裡過日子,能使絆子的地方太多了。
沈氏索撕開臉皮,沉聲道:「見好就收,這道理你該明白。」
這道理攸桐當然明白。
若須留在傅家,或者還跟從前似的孤苦無依,如履薄冰,確實不該得罪沈氏。畢竟,憑著節度使夫人的份,往後沈氏若想給使壞,多的是辦法。
但是到這地步,梁子已經結了,退讓半步、留足顔面,沈氏就會待好?
不可能的事!
就沈氏這,雖不到睚眥必報的地步,今日栽的跟頭,往後也會找補回來。
倒不如以攻爲守,心生忌憚,還能安穩些。
遂冷笑了聲,道:「伯母有手段打我,我也未必沒有自保的本事,到時候會不會又搬石砸腳,還不好說。用卑劣手段勾結外賊,對付自家人,這本就是十惡不赦的事。伯母今日既然過來,想必是伯父的意思,讓你給晚輩賠罪認錯,可見他的決心。我在府裡沒仇家,往後但凡栽跟頭,都會先往伯母頭上查。你猜,伯父更看重府裡的安穩,還是伯母的顔面?」
傅德明更看重哪個?
換做從前,沈氏或許還會妄想丈夫維護的顔面。
但昨日書房裡,傅德明盛怒之下,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
東西兩院齊心協力,比夫妻父子都重要。若再生事鬧出罅隙,傅德明會如何取捨?
沈家還指提拔照拂,若當真離了傅家,該如何過活?
沈氏簡直不敢往下想。
爲一個無足輕重的魏氏,拿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去冒險,著實不值當!
攥了手帕,看著攸桐那安之若素的態度,恍然意識到,這個看似不搶不爭、年懶散的魏氏,有些事上看得比還明白。而安分守己、偏居南樓的姿態下,也藏著刺人的鋒芒——譬如那次在壽安堂與老夫人對簿、譬如這次借力打力。
漲紅著老臉沉默權衡半晌,沈氏才站起。
「這件事,拋開長尊卑,畢竟是我做得不對。伯母在這裡給你賠罪。」
說著,竟自淺淺一福。
攸桐側,幷未全然避開,見有了顧忌,心裡稍稍踏實,遂頷首道:「方才那些話,也是想提醒伯母,相安無事則兩得其便,圖謀不軌則損人不利己。我腳不便,就不虛留伯母了。」
沈氏哪還有臉留在這裡,強撐著說了句「安心養傷」,便孤走了。
……
沈氏走後,屋裡便安靜下來,外頭夏嫂和杜雙溪忙著做飯,攸桐則瘸腳跳到側間,翻出那本涮坊的策劃書,獨自發呆。
去歲初傅家,至今一載有餘,許多事亦悄然變化。
最初和離的念頭,始終未曾消卻。
先前想著探清傅煜的態度再做定論,是因彼時府裡相安無事,多留數月,留數月,幷不影響。那等形下,若執意求去,哪怕傅煜最終答應了,傅煜父子心裡,也難免覺得矯天真,不顧傅家聲名大局,暗存幾分不滿怨意,於往後的境無益。
如今,沈氏卻給了絕好的由頭。
一個非但不會令傅家遷怒於,甚至還會存幾分愧疚的由頭。
擺在跟前的,也就只有兩條路——
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乾淨利落地狠心離開傅家,或者爲了傅煜那點意,留在府裡。
若留了,即便沈氏有所忌憚,往後每日照面,難免跟齒似的磕磕,非所求。若走了,則得遂所願,不留把柄,對傅德清和傅瀾音姐弟的愧疚不捨便罷,唯一作難的是傅煜。
想到傅煜,眼前便立時浮現出他那張臉來。
震懾邊塞的鐵腕、威儀峻整的風姿,這個男人驚才絕艶,毋庸置疑。
從婚之初的淡漠冷厲,到後來的照拂退讓,直至如今……
許多事浮起,他在京城的那些小心思、在浴桶裡的有意。、在南樓的朝暮相和嬉笑打趣,乃至那回借酒而來的親吻、歉疚的話語、心的許諾,甚至拋開兵馬副使的威儀冷厲姿態,抱著冒雨回來,溫照拂。
說不心,那是假的。
他在心裡的分量,也早已不止心那麼簡單。
但如今的勢,不破不立,若稀裡糊塗地留著,往後會走向何,攸桐實在沒把握。這門婚事開始得狼狽不堪,藏在心裡,終究是個心結。
而沈氏這個主送上門的擋箭牌,又著實好用。
沉默著坐在側間,從窗戶隙出去,對著樹影屋檐發呆,直至日頭西傾,淡金的影從墻慢慢挪到墻頭,而後只剩霞餘輝、飛鳥倦還。小廚房裡炊煙升起,傳來丫鬟僕婦的低聲笑語,屋裡漸漸昏暗,攸桐恍惚想起一句詩。
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
臨窗坐著,竟自笑了笑,忽聽外頭腳步輕響,目挪過去,就見傅煜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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