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煊親眼看見隨隨安然無恙,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雖然隔三岔五便遣人來詢問他的傷勢,但自己始終不曾面,桓煊便是知道無事,心中也難免牽掛。
他接著注意到換了服,遂問道:“你要進宮?”
隨隨點點頭:“末將要宮向陛下辭行。”
桓煊一怔:“你要走?”
到了這時候,隨隨也不打算瞞著他,坦然道:“末將預備兩日后啟程。”
桓煊凝視著的眼睛,想從淡漠的眼眸中尋找一心虛的痕跡,卻什麼也找不到。
隨隨其實他看得有些心虛,只是知不能出破綻,勉力強撐而已。
好在這時侍從端了茶床和茶進來,借著斟茶的當兒,不聲地垂下眼簾,再抬眼時,又是氣定神閑的模樣:“殿下的傷勢如何了?”
桓煊聽出聲音有些喑啞,蹙了蹙眉道:“你的嗓子怎麼了?”
隨隨清了清嗓子,抿了口茶湯道:“無妨,只是微染風寒。”
桓煊細細打量,只覺臉也有些蒼白,眼下微微泛著青,似乎還瘦了些。他皺著眉頭道:“這種節候最容易染上風寒,別仗著自己習武底子比常人好些就不放在心上,穿得這麼單薄也難怪會著涼……”
話說到一半,他驀然察覺眼中笑意,立即抿了。
隨隨晃了晃手中的杯盞:“殿下怎麼突然降?”
桓煊一見這若無其事的模樣便氣不打一來,可又拿束手無策,平白憋得自己口疼,他沒好氣道:“若是我不來,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
他以為至要辯白一二,可只是“嗯”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茶。
桓煊拿起榻邊的金銀平紫檀匣子,放到案上,揭開蓋子:“上回你忘了拿走。”
隨隨往匣中一看,是上回那盞玲瓏剔的琉璃蓮花燈。
桓煊道:“今歲上元又沒放河燈,只能明年陪你放了。”
隨隨本以為有些話無需說出來,一直不去見他,意思已經很明白,可有的人偏偏裝糊涂,便只好把話說。
將匣子往前推了推:“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我明年大約不會來長安。”
著他的眼睛道:“以后也許都不會再來了。”
桓煊道:“無妨,魏博想必也有放燈的習俗?沒有也無妨,我們可以隨便找條河放。”
他忽然想起那里靠北,氣候比長安冷,上元節河水或許還沒化凍,不一定有放燈的地方,他又補上一句:“就算河都凍住了也可以在浴池里放……”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因為他已看出的臉不對。
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是驚訝,也不是無于衷,而是迷茫和恐懼,仿佛忽有一場噩夢降臨。
桓煊從未在眼中看見過這樣的神。恐懼自然是因為在乎,不管他在心里的分量如何,至心里有他。可是桓煊毫不覺得意,只是心疼,他很想抱懷,告訴不會有事,可他不能。
在隨隨聽來,桓煊這些話的確不啻于噩夢重臨。
渾的仿佛凍了冰,上一個打算這麼做的人曾經風華無雙,如今卻了皇陵中的一枯骨。
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微笑道:“不必了,我不喜歡放河燈。”
桓煊道:“是你約了我放河燈,蕭綏綏大將軍一諾千金,不能出爾反爾。”
隨隨冷冷道:“殿下知道我是騙你的,我是個騙子。”
“無妨,”桓煊注視著的雙眼道:“不管你是不是騙我,我已經當了真。既然答應要陪你放燈,我就必須踐諾。”
他頓了頓:“只是放燈而已,蕭將軍難道還怕我賴上你?”
可他們都知道太子是不能隨意離京的,上元去魏博看燈意味著什麼。
隨隨道:“殿下有傷在,還是早些回去靜養為好。末將還要宮謁見,不能圣人久等。”
說著起一禮,轉便向外走去,背影竟有些倉皇。
桓煊在:“蕭綏綏!”
隨隨腳步一頓,可并沒有轉,反而加快了腳步。
桓煊從案上拿起蓮花燈,站起追上去。
他急之下忘了背上的傷,一個趔趄,帶倒了旁邊的屏風。
木屏風砰然倒地,隨隨剛走到臺階中間,終于停住腳步轉過來。
桓煊牽傷口,疼得臉青白,眼眶卻微微發紅:“你欺負我了傷跑不過你?”
隨隨眉頭了,眼中閃過一不忍。
桓煊頓時找到了法門,向前趔趄幾步,扶著門框,輕嘶了一聲:“疼……”
隨隨知道他是有意為之,可傷口疼也是真的,隔著好幾步都能看見冷汗順著他鬢角落。
桓煊見這招果然有用,得寸進尺道:“蕭將軍扶我一把……”
隨隨向四下里了一眼,和齊王見面,侍衛們都識趣地退到了院外。
桓煊虛弱無力道:“好歹相識一場,蕭將軍就見死不救?”
說著左搖右晃,仿佛立即要摔倒。
隨隨明知是苦計,卻也只能走上前去,出胳膊讓他扶住,否則以他的子,真能栽倒在地。
桓煊仿佛瞬間變得孱弱無比,弱柳扶風似的,往上一靠:“多謝蕭將軍。”
隨隨沒好氣道:“殿下先去榻上歇會兒,末將人將犢車停到院外。”
說著將他扶到榻邊,鋪上墊,讓他趴下。
桓煊乖乖趴在墊上,仰起頭來看,眼神清亮:“傷口似乎裂開了……”
隨隨睨他一眼:“我去找大夫。”
桓煊急忙拽住袍角:“不必麻煩,沒什麼大礙,你替我看一看便是。”
隨隨道:“我不是大夫,不會看傷。”
桓煊道:“這傷還是你的,沒人比你更清楚。”
隨隨啞口無言,幾日不見,他似乎又多了些新招數。
知道不能再逃避,不然以他的子大約真會放棄儲位追到河朔來。
抿了抿道:“殿下不必為了一個心里沒你的人浪費功夫。”
桓煊凝視著:“那你逃什麼?”
隨隨不覺矢口否認:“我沒……”
話一出口,才發現有些蓋彌彰。
桓煊道:“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隨隨斷然道:“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做到。”
桓煊雖然知道是為了斷了自己的念頭才說得這樣決絕,可心肝還是一起作痛。
他平復了一下心緒道:“你不在乎也無妨。”
隨隨輕輕嘆了口氣:“殿下這是何必。”
桓煊道:“我放棄儲位不是為了你,只因這并非我所愿。”
他看著的眼睛認真道:“我從來不在乎太子之位,和桓熔相斗,一來是為自保,二來是不愿大哥死得不明不白。”
隨隨道:“你半路出家,短短幾年便執掌神翼軍,平定四鎮和收復淮西都是不世之功,任何一個將領立下其中一件功勛都足以名垂青史。”
桓煊眼中閃著欣然的:“蕭將軍當真這麼覺得?”
隨隨頓時后悔自己一不小心夸了他。
桓煊道:“若說我有什麼用武之地,大約也就是馳騁沙場、鎮守邊關,這些事去了河朔也能做,留在朝中反而做不了。”
隨隨無法反駁,做了太子和皇帝,即便領兵親征也只是坐鎮后方鼓舞士氣,不可能以千金之軀冒險,若是不做太子,他更不可能掌兵。
“陛下不會放你走,”道,“不管走到哪里你都是唯一的嫡皇子。”
桓煊道;“除非我不再是桓家人。”
隨隨心頭一凜:“你……”
桓煊接著道:“齊王不可以出走,但齊王可以死。”
這的確是他放棄儲位離開京城的唯一方法,可這也意味著他放棄桓氏賦予他的一切權力、名位、尊榮。大風小說
隨隨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桓煊道:“你放心,我做這些并非為了你,是為了全我自己。”
他話鋒忽然一轉,正道:“我只是聽說那里有位蕭將軍用兵如神、戰無不勝,難免心生仰慕,想親眼看一看是否真有那麼神。
“我想著,若是能和那位蕭將軍一起縱馬邊關,馳騁疆場,看長沙落日,聽山城畫角,閑敲棋子夜月,定然是賞心樂事。若是從此以后每一場戰役都能同袍,每一片風景都能同賞,更是不枉此生了。”
隨隨琥珀的雙眸微,如微風吹皺春水。
桓煊胳膊一撐,從榻上坐起,趁不備拉起的手,將琉璃燈塞進手中。
隨隨垂眸看了看掌中的小燈,忽然淺淺一笑,將燈向他懷中一拋。
桓煊立即接住:“你還是不信我?”
隨隨挑了挑眉:“找我放燈時帶來,自己的件自己管著。”
桓煊一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你答應了?”
隨隨道:“我只答應你放燈,能不能和我同袍得看你的本事。”
桓煊只覺整個人似要飄飄然飛到天上。
接著他便覺背上一痛,輕嘶了一聲:“綏綏,我背上的傷口好像真的裂了。”
他蹬鼻子上臉道:“綏綏,你幫我瞧瞧……”
隨隨瞟了他一眼:“末將要宮謁見,殿下請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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