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是要查這事,沈令蓁第一反應有些遲疑,一面想著霍留行這麼暴戾蠻橫,真要尋著了人,即便依照此前對的承諾,不會傷害的恩公,多也將對他心存嫌隙,一面又想著,如今既是一條船一條心,自該凡事彼此坦誠,彼此信任。
見面猶豫,不等思考出個結果,霍留行便努了努下:“到你書房去。”等進了沈令蓁的書房,又說,“備紙筆,幫我研墨。”
沈令蓁不知他盤算著什麼主意,依言照做,待見他執筆揮毫,在宣紙上寫下一行“河西洲頭春草綠”,忽然停住了研墨的作。
這一行俊秀拔的行楷,與此前在絹帕上所見的字跡簡直一模一樣。
聽見驚訝的氣聲,霍留行沒有停筆,一氣呵地寫完了整首詞,抬眼看了看仍在發愣的沈令蓁,解釋道:“這是我的另一手筆跡,用作機事務,天底下沒幾個人曉得。”
沈令蓁緩緩捧起宣紙,難以置信地反反復復上下打量:“這當真是郎君本的字,而非郎君照著絹帕謄抄而?”
霍留行繼續提筆,隨手寫了幾個與詞無關的字,遞給看:“你擅書法,究竟是不是謄抄,一看便知。”
沈令蓁仔細研究了一下這幾個字的筆鋒。
同樣的字,若是對照著寫,可能臨摹得相似,但不同的字,要將神、形、韻、意仿得出神化,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擅長此道,自認絕對無法做到如此。然而霍留行此刻信手拈來,本不費吹灰之力,不像有假。
更何況,盡管他在面前一度謊話連篇,卻實無必要在這件事上騙。
若換作當初,為了冒名頂替的恩公,作假倒還有可原。但如今已然知道真相,這字一樣或不一樣,都無法改變本,他又何必費盡力氣做毫無意義的事?
再懷疑他,就是太過多心了。
沈令蓁點點頭,示意相信他,也明白了霍留行如此執著此事的原因,主翻找出去年出嫁前描繪的一幅圖,遞給他:“這是恩公當時穿戴的鎧甲和兜鍪,郎君看看。”
霍留行接過來,擰著眉說:“是大齊盔甲的制式,將級以上。兜鍪雕飾與披氅上的徽記一致,應當位極人臣。”
沈令蓁點點頭:“阿娘也這麼說。只是阿娘比郎君更早介此事,卻也始終無一進展。我帶郎君去桃花谷看看吧。”
——
孟秋七月,桃花谷甜香四溢,放眼去紅艷艷一片,輕輕一晃樹枝,飽滿的桃子便咚咚地往下掉。
不過兩人此行是為辦正事,便也無心賞景摘桃,一路直奔目的地。
沈令蓁循著記憶帶路,霍留行搖著椅跟在后,谷后千回百轉地過了一道又一道彎。
越往深走,越無人煙,他的臉也便越難看。
沈令蓁背后不開眼,不曾注意到他的異樣,待走到一小山丘后,還因終于索到位置欣喜地指指前邊,回頭道:“就是這里了!這兒就是當時我與阿玠哥哥……”
霍留行此時已經臉黑如泥。
沈令蓁指著前邊的手指一,看他這仿佛要殺人的表,小聲接上:“……分別的地方。”
“哦。”霍留行沉出一口氣,暫且不與這婚約在還與表哥“私會”的劣跡計較,把注意力挪回到正事上,看了看附近四通八達的羊腸小道,“從這里將你擄上馬車,起碼有四條道能夠離開桃花谷,出谷以后,每條道又各有分支,稍加計算,最終去向不下十種。擄你的人應當在每條路上都布置了迷人的假象,所以國公府與薛家的府衛才無法確把握你的位置,遲遲沒能找到你。”
“郎君的意思是……?”
“意思是,倘若你那恩公是在這里發現你被擄,從桃花谷出發營救,理應很難在那麼短的時辰找到你,所以要麼,他只是在路邊偶然遇上你的馬車,要麼,就是從什麼渠道得了消息,有了先知。”
霍留行在原地想了想,繼續問:“還記得走的是哪條路嗎?”
沈令蓁搖搖頭:“那馬車中途經過了哪里,我實在不清楚,但我記得恩公救我的那懸崖。”
京墨與蒹葭將霍留行“搬”上馬車,一路顛簸過后,又到了一鳥不生蛋的荒山。
時隔多日,禿禿的懸崖邊早已沒了打斗的痕跡,但眼看沈令蓁下馬車后便畏不敢行,臉煞白的樣子,不難想象彼時狀之慘烈。
霍留行輕拍了拍的手背以示安,讓回憶著描述一下當時的形。可沈令蓁記再好,也無法在嚇蒙了的時候關注到太多打斗的細枝末節,回想著顛來倒去地說了幾句,卻并無太多有價值的訊息。
“……殺了那些人以后,他就帶我避進了那個偏僻的山。”沈令蓁說。
“還記得怎麼從這兒去山嗎?”
搖搖頭:“那會兒頭暈眼花的,太想吐了,記不清的路線。不過郎君若想知道山的位置,可以問問阿娘邊的親信,他們之前查過這事,應該還記得。”
“那倘使你再去一次,你可還能認得出那個山?”
沈令蓁肯定點頭。
霍留行想了想,空青折來一細枝椏,挑了一塊干凈的沙地劃起來。
三人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作,片刻后,便見一副路線圖初雛形。
他拿著枝椏對照著圖上一道道分叉筆劃,跟京墨和蒹葭說:“從這個口子進去,應該是一段很長的荊棘路。往東走約莫半里地,路面會漸漸寬敞起來,等看見三條岔路,選中間那條再走半里地,然后往北深,直到看見一條小溪,沿下游走到盡頭……你們依照這個路線,帶夫人去看看。”
兩人記下路線領命而去。
小半個時辰后,蒹葭攙著氣吁吁的沈令蓁回來:“姑爺真是太神了!”
沈令蓁也是滿臉驚訝:“郎君怎麼知道,那小溪的盡頭就是恩公帶我去的山?”
霍留行挲著指尖,慢慢鎖起了眉頭。
他當然不知道,沈令蓁的恩公帶去了哪個山。
他只是剛好悉這附近的地形,憑著記憶,結合距離、蔽、安全程度考量,選擇了一個最容易躲過敵手的山,選擇了一個倘若換作是他,會帶沈令蓁躲進去的地方。
那個人,竟連腦子都跟他長得一樣。
愈是深查探,事態的發展便愈發離奇得無法用常理思量。
這件事一次又一次地超過了霍留行的預期,以至回城一路,他甚至對孟去非那個去寺廟里求簽的提議產生了心。
心不如行,臨近國公府時,他與沈令蓁說:“我要去趟孟府,先送你回家。”
沈令蓁悶聲道:“郎君又要和表弟去花樓嗎?”
霍留行握拳掩,地笑了笑,出口語氣頗有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得瑟勁:“不去,去了又有人要跟我吵架。”
“那為何還特意撇開我……”
自然是因為,走投無路求神拜佛這種事,在媳婦面前做起來怪丟面子的。
但沈令蓁本就一直因為不被霍家信任而傷心,霍留行想來想去,覺得若非當真要的關頭,還是不拋下為妙。
他搖搖頭,嘆息一聲:“那你與我一道去吧。”
——
因霍留行對京城一帶的佛寺不那麼了解,而沈令蓁歷來大門不出,同樣一竅不通,兩人還是在中途拐去了一趟孟府,讓孟去非這個百事通引薦帶路,隨他去了寶興寺。
這間佛寺占地算不上廣,只一三進二重的院落,但因地理位置極佳,就建在外城,無需勞累上山,所以香火一慣十分旺盛。
只是求簽一般都在清早,眼下已近黃昏,這個時辰香客倒不多。
飛檐挑角的赤金建筑矗立在前,寺一派莊嚴肅靜。
一到地方,孟去非就樂不可支起來,低聲,彎著腰與霍留行道:“我只是隨口一說,想不到我們一世英名的霍將軍還真淪落到迷信老天的地步了。”
霍留行黑著臉不說話。
孟去非也不在沈令蓁面前下他面子,相當識相地拍著他的肩膀寬:“沒關系,這不恥下問嘛。”說著領他了佛堂,十分稔地點了三炷香,遞給霍留行,“你就跪這兒……”
他話說到一半,“哎呀”一聲:“你這也沒法跪啊。”
“不跪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不靈。反正都來了,總歸是嚴謹些,照規矩更好。”孟去非想了想,一指沈令蓁,“要不表嫂來?”
這倒也合合理。反正那恩公也是沈令蓁一直想找的。
沈令蓁便接過了香,跪在團上規規矩矩拜上三拜,敬香后,照孟去非教的,將簽筒高舉過頭晃,心中一面默念著所求之事。
一簽條很快從簽筒中掉落。
沈令蓁撿起來一瞧,看上頭寫著“第二十八號簽”,起轉手給一旁負責解簽的僧人:“勞請師傅替我解。”
那僧人看了看簽條,垂眼掐指算了算,頷首道:“施主這簽條,應的是八個字。”
“八個字?”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沈令蓁一怔,看看霍留行,又看看孟去非。
的眼前,除了解簽的僧人,就只有他們啊。
三人無法當眾詳細商議此事,但相比一頭霧水的沈令蓁,霍留行心中似乎有了什麼計較,盯住了孟去非。
孟去非被盯得骨悚然,一愣之下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是我!”
霍留行沉著臉道:“你跟我到馬車里來。”
這一年多,他查遍了所有人,的確只下了“燈下黑”的孟去非。
孟去非急得跳腳,一路罵罵咧咧地跟他上了馬車:“表兄弟之間的信任呢?真不是我啊!”
沈令蓁聽了霍留行的囑咐,乖乖等在車外,只覺里頭像在殺豬,一會兒傳來拳打腳踢的靜,一會兒傳來腰帶崩散的響聲。
孟去非嚎得心驚膽戰:“哎你住手!你別我服啊!我發誓,真不是我,我要是說謊,就讓我后半輩子不舉!”
安靜了一會兒,霍留行的冷哼聲響起來:“那這是什麼?你解釋解釋。”
“是我前年冬天練武時留下的疤,跟表嫂那事沒關系!”
沈令蓁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霍留行移開了車門,與道:“你來看看他腰腹上這道疤。”
猶豫了下,站在車外沒,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樣不太合適吧?”
霍留行也知道不合適,但這事沒別的辦法,他忍道:“就看一眼,算是我準許的。”
沈令蓁只得進到馬車去看,這一瞧,見孟去非麥上確實有道寸長的刀疤,只是與記憶中,恩公腰腹上的疤痕位置對不齊。
肯定地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孟去非重獲新生,理直氣壯地朝霍留行罵:“聽見沒?你真是瘋起來連親表弟都能殺!我看那簽條說的分明是你!指不定是你自己哪時候失心瘋,跑來汴京救了表嫂,救完拍拍屁走人,忘了個干凈!”
“我失心瘋?我救的?那我腰上怎麼沒疤?”霍留行咬著牙,一把抄起他的裳,劈頭蓋臉沖他砸過去,“閉,穿好!”
非著沈令蓁來看別的男人赤的,不是他自己嗎?孟去非肺都給他氣炸,匆匆忙忙穿戴妥帖,一轉頭,卻看他把自己了。
“……”這是沈令蓁洗洗眼睛還怎麼著?
霍留行擰著眉,一本正經,昂首地與沈令蓁道:“那疤痕到底什麼樣,你來我上比劃比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