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樹頂的知了得聲嘶力竭,尤其將近正午,即便是深坐高堂之上,也有約的熱浪撲面而來。
凌溯百無聊賴,等了許久,有些不耐煩。看看更,早就過了巳時,那位辛家小娘子還是不曾出現。
目流轉,他向堂下如坐針氈的金照影,慢悠悠地開口詢問:“你聽準了嗎,辛娘子果真要求見我?”
金照影鬢角的汗水順著廓蜿蜒流淌下來,太子一出聲,他便噤了噤,又忙不迭道是,“末將聽得很清楚,辛娘子說求見凌將軍,因為要去探高庶人,特向凌將軍討主意。”
凌溯不再說話了,兩手搭起涼棚,抵在鼻梁上。饒是如此,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也出涼意,目所及,徹骨嚴寒。
時間緩慢流逝,日影也漸漸偏移過來,金照影心里的不安在不斷擴大,他向上覷了覷,小心翼翼道:“殿下還未用飯,我看不必再等了,想必辛家小娘子被什麼事絆住了……這樣,末將差人預備飯食送來,殿下用了,先稍作休息吧。”
上首的人長出了一口氣,對白等了這半晌很是不滿。不過這點小事尚不足以讓他怒,他慢慢站起,吩咐金照影:“修真坊那里,繼續派人盯。我得了線報,鄜州的高存殷這段時間不安分得很,暗里糾集門客潛長安,打算劫出高存意。”
金照影大覺錯愕,“高家氣數已盡,還在圖謀復國,豈不是蛋往石頭上嗎?”
凌溯涼涼牽了下角,這些多出來的瑣事原本可以不必發生,全是為了顧全所謂的名聲。
凌氏在北地厲兵秣馬多年,就是為了一舉攻克長安,取高氏而代之。改朝換代,要的就是鐵腕,擁立代王、奉崇慶帝為太上皇,這番委婉作顛騰良久,到最后還是以自立為王而告終,難道這樣就能換個好名聲嗎?
招兵買馬、揮師南下,做了所有臣賊子該做的一切,即便長袖舞得再好,也不過飾太平。大庸民不聊生,改朝換代在理之中,只要大歷治下能令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功績。照著他的意思,城破之后囚高氏皇族,該殺便殺,該流放便流放,也算給了高家人一個痛快。但他父親,也就是當今圣上,里說著顧念舊,容高氏一席之地,轉頭卻毒殺了崇慶帝,引得朝野暗中一片嘩然。
父子政見不合,這也難免,但凌溯懂得父親的用意,要將不信命的高家人釣出來,然后再名正言順鏟除,這就是帝王心。
所以修真坊的高存意是個好餌料,等到沒有利用價值時,才可徹底棄用。只是沒想到,第一個來探他的,竟然是辛家的兒。
那個大軍進城時,在他眼皮子底下掛燈的丫頭,早就已經被記名了,又擅闖修真坊,說不定帶著誰的口信。然而后來仔細查訪,確定來前沒有與外人接,想從這里深挖的念頭也就斷了。結果前幾日又想再探高存意,或許這次多與高存殷有關,誰知他出時間打算從那里探些虛實,等了一個時辰,卻沒有出現。
罷了,其實三次接下來,看得出此人不大靠譜,不必妄圖從這里得到什麼消息。不過他是個小心眼的人,但凡想辦的事,他偏有這個興致作梗。
陸觀樓,那個年名的才俊,至今還不曾婚配,那日燒尾宴急匆匆趕來找他,想必是有私。既然有私,總要談婚論嫁,恰好淑妃的六公主到了適婚的年紀,陛下與皇后正準備為擇婿,他只消稍稍一提及,這門親事就了。
想起來也讓人高興,他很有興趣看看辛娘子那張驕傲的臉上流出傷懷的表,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一定很好笑。說來也怪,東宮事務明明讓他忙得不開,他卻還有心思扮什麼凌將軍,在邊一干親信看來,屬實怪異。
果然他的詹事就是這樣認為的。
何加焉推心置腹諫言:“殿下先前有重任在,一直不曾婚配,是以大業為重。如今大業已,萬民歸心,是時候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婚事了。況且陛下冊封殿下為太子,太子乃國之本,早日育有子嗣,也是殿下為社稷盡心。殿下,辛家那位小娘子,我看甚好啊,殿下對是不是也有幾分意思?”
凌溯聽后一哂,“辛家那位掛燈娘子?一反骨,不是良配。”
何加焉不認同,“那怎麼能算反骨呢,分明是審時度勢,才智過人啊!殿下……”邊說邊盯著太子著臉,一手比了個空泛的作,“殿下可有竇初開之?”
凌溯很是不屑,“竇初開?宮端1想多了。不過忙完了繁重的政務,閑暇時候尋個消遣而已。”
“消遣也是殿下的義,既是義,就不該被辜負。”
到底是統東宮三寺十率府政令的人,說話果然頭頭是道。
凌溯沒有與他過多爭辯,只道:“詭計多端,既然不來,想必是有什麼變故。你著人去查一查,看辛家與鄜王之間,平時有沒有往來。”
何加焉應了聲是,一面又道:“殿下不愿意論私事,咱們就來論一論公事。如今朝中分新舊兩派,新派是北地著有功勞的將臣,舊派以率領世家的右仆為首,兩派在朝堂上分庭抗禮,政見經常相左,殿下應當拉攏舊派,若比起恩威并施,聯姻更為牢靠。辛家三位娘子都還沒定親,大娘子殿下是見過的,不是正合適麼?還是殿下顧忌與前朝太子險些婚,心里有疙瘩?”
凌溯涼笑,“只要我喜歡,就算二嫁也無妨,何至于心里有疙瘩?我只是不贊同宮端的看法,若要通過聯姻來鞏固與舊派的關系,那我這太子未免過于無用了。”
何加焉大多時候善于察言觀,但在這件事上,倒很有仗義執言的孤勇,“大丈夫不拘小節,聯姻歷來就有,往小了說是兩姓好,往大了說,兩國求合也不在話下。”
凌溯見他不肯罷休,頓住步子細看了他兩眼,“宮端如此替辛家說好話,難道是被辛道昭收買了?”
何加焉頓時大驚,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與右仆不相,平時話都說不上幾句,何談收買!我是為殿下考慮,男大當婚大當嫁……”
當然這些話并未太子的耳,他又趕回東宮,忙他的大事去了。
那廂左衛率府里,金府率氣得食不知味,大聲吩咐郎將:“以后辛家小娘子若是再來,一概不見。”
郎將領了命,剛要說話,門上的翊衛進來回稟:“府率,辛家小娘子求見。”
金照影氣得倒仰,“還敢來?”
然而來都來了,就是晚了兩個時辰而已,不把話說清楚,這氣是順不了了。
于是站起,大踏步到了門上,原本牢滿腹,沒想到一見真人,那火氣像遇了水,呲溜一聲便化作青煙飄散了。原因還是因為姑娘太,周雖被幕籬罩著,但帽簾掀開半幅,那張臉實在艷不可方。
唉,要不說長得漂亮好辦事呢,縱是你想發火,面對著這樣一張臉,也實在拉不下面子。
尤其還一臉天真地問:“金府率,凌將軍到了嗎?”
金照影張了張,心說都什麼時辰了,還問人來了沒有。
只是不好發作,掖著兩手放平語調道:“小娘子,某派人去府上告知凌將軍蒞臨的時間,小娘子記著什麼時辰了?”
居上說:“不是未時嗎?我是瞧準了時辰來的。”
金照影腦子一陣發暈,“未時?分明是巳時啊!究竟是小娘子聽錯了,還是我派去的人說錯了?”
居上“啊”了聲,惶然看藥藤,“不是未時嗎?怎麼巳時了?”
藥藤怯怯地囁嚅:“門上進來傳話的時候,我上后廚煎飲子去了。”
居上目瞪口呆,仔細回憶了下,自己那時在做什麼,好像正與姐妹和阿嫂們玩投壺。當時隨意一聽,并未太放在心上,過后想起,記住了是未時,結果竟然記錯了。
茫然四下看看,“凌將軍已經回去了嗎?”
金照影耷拉了角,“凌將軍在府衙等了小娘子一個時辰,等到晌午也未見小娘子現,便回東宮去了。”
居上懊惱不已,怪自己疏忽,明明有求于人還記錯了時間,這下要再見,恐怕難如登天了。
實在沒辦法,只好再去央求金照影,“府率能不能替我向凌將軍解釋,我記錯了時辰,是我的錯。若是凌將軍大量,另賜我一個拜見的時間吧,屆時我一定當面向他告罪,麻煩金府率了。”
金照影那張大臉上滿是為難,“小娘子,不是我不替你傳話,實在是凌將軍公務繁忙,今日來見你,是百忙之中空出來,沒曾想小娘子竟失約了。”
藥藤也哀聲懇求,“請府率勉為其難吧,下回……下回一定如約前來,還請府率通融。”
“對對對。”居上忙向藥藤使眼,“快把帶來的點心孝敬府率。”
然后一只的食盒送到了金照影手里。
通常來說拿人的手短,吃人的,金照影拗不過,只好松了口,“那我再替小娘子傳一回話,若凌將軍實在不便,我就沒有辦法了。”
居上道好,千恩萬謝,“勞煩金府率了。”
這里說定,主仆兩個才返回待賢坊。居上是愈發沒有信心了,嘆息道:“失信于人是大忌,人家答應見我,我又晚到,恐怕不會有下次了。”
藥藤了的手,溫聲道:“小娘子其實不必為了應付家里人,非得自己去結太子。那位太子可和存意殿下不一樣,人家是馬背上歷練出來的,不知殺過多人。萬一話不投機就亮拳頭,那小娘子怎麼辦?”
居上聽了有點惶然,“就算結不,也不必打人吧!”
藥藤訕訕笑了笑,“婢子往壞想。”
所以還是有風險的啊,畢竟太子其人,只聽阿耶籠統地說過,說他有勇有謀,是不可多得的將才,但為人如何,沒有深過,也不好斷言。
反正回去之后等消息,原本是不抱任何希的,沒想到過了兩日,左衛率府又派翊衛登門了。
這次是親自求見了辛大娘子,一字一句地轉達:“明日還是巳時,凌將軍在左衛率府恭候,請小娘子千萬不要誤了時辰。”
居上說“一定一定”,遣人把翊衛送出了門。
老天爺又給了一次機會,這次可不能再錯過了。所以第二日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兩炷香,停在左衛率府斜對面的巷子里等著。
天很熱,還好車里供著冰鑒,藥藤使勁給打扇子,趁著還有工夫,甚至給鼻子上補了點鉛。
約地,聽見馬蹄篤篤而來,推門看,好大一隊人馬拱衛著一輛馬車,停在了府衙大門前。
居上說:“嗬,這凌將軍不知什麼來頭,這麼大的排場。”
“起碼是個國公。”藥藤揣測著,“也可能是郡王。”
反正不管他什麼爵位,人能來就好。
居上趕從車上下來,提快步趕過去,人還未到跟前,先歡快地喊了聲“凌將軍”。
今日是休朝日,他沒有穿公服,不過一件迷樓灰寶相花紋的圓領袍,腰間束著金玉的蹀躞帶。裳是最尋常的,打扮也合乎他的份,但是聽見呼聲后的一回頭,卻有乍見的驚艷。
長安的水土就是養人,居上暗想,頭一回見他時朔方軍攻城不久,那時候南征北戰飽經風霜,他的還有些黝黑。到現在不過兩個月景吧,轉眼就白皙起來。人一白,韻味果真不一樣了,再看不出武將的獷,舉目所見,一派貴公子的儒雅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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