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淳風果真尋來了一套極為上乘的文房四寶,是那尊沉甸甸極好的老坑石硯臺,便已是價值不菲。
謝寶真跟著四哥謝弘學過些金石書畫鑒定的皮,原是收集這些的,但此時把玩著硯臺,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未見幾分喜。
謝淳風道:“怎的不高興?若是不喜歡,我再給你換新的。”
燈火搖曳中,謝寶真回神,搖了搖頭說:“喜歡的。多謝淳風哥哥,我有些困啦。”
謝淳風一揚角,笑道:“那便去睡罷。”
謝寶真沒有回房就寢,而是避開侍婢,獨自朝翠微園的方向行去,畢竟這府上除了阿爹和自己,真正關心九哥的人并沒有幾個。
九哥今日舉止反常,擔心其了什麼委屈卻無法言說。
方才離席的時候,特意取了一包煎藕片藏在懷中,若九哥真是委屈了心里苦,便將這煎給九哥吃,里甜,心里就不會難了。
而此時,全然不知僻靜一隅的翠微園早已是一派暗流洶涌、殺氣四溢。
乍起的刀劍寒撕破了夜的沉寂,謝霽抬起短刃格擋住仇劍狂風暴雨般迅猛的刀法,利刃撞的錚鳴聲帶起一路火星迸。他一路且戰且退,應付得頗為吃力,握刃的雙手微,息已然凌不堪。
“你退步了。”仇劍漠然道,審視著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鷹隼般銳利的眸中無一師徒溫,只冷嘲道,“我把高莊送到你面前,而你卻連殺他的手段都沒有,令我好生失。”
下一刻,謝霽的形從屋飛出,于臺階上滾了幾圈后撲倒在院中,又迅速站起。
茹飲的記憶被喚醒,他抬起手背一點一點拭去角的鮮,目一點點變得冷冽鷙,著那步步的男人,息著重新擺好備戰的姿勢。
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天下最強大的刺客,也是養育了謝霽八年的師父。在年流離之時,謝霽甚至把他當做父親一般的存在崇拜……可是十二歲生辰那天,這個男人用一杯酒毒啞了他的嗓子。
天翻地覆也不過如此。那時他才明白,這男人本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這是為師給你上的最后一課:這世上除了你自己誰都不可信,也包括我。我毀了你的嗓子,作為你輕信他人的代價,養你到十二歲已是仁至義盡,接下來的路你自己去闖,你母親的仇自己去報。要麼你殺了所有輕賤你,傷害你的人……”
那時,仇劍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看著尚且年的他痛得在地上翻滾,看著他嚨中溢、張著嘶吼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冷冷道,“要麼,我殺了你。”
十二歲的生辰,若放在普通人家,應該是有新和食相伴的快樂日子。但對謝霽而言,只有一杯毒酒和滿鮮,還有刻骨中的、永生難忘的背叛與仇恨。
“我承你母親的愿,誓將你打磨最鋒利的一把劍。你在平城的消息是我暗中差人遞給謝乾的,為的就是讓你借助謝家的權勢翻復仇,奪回屬于你的一切,可你……”
仇劍冷的目鎖定謝霽,繼而道:“可你,我的徒兒,你在錦玉食中迷失了方向,忘了自己背負的責任,忘了謝家也是加害你母親的真兇。”說罷,他抬臂執刀,如同暗夜里蟄伏的一只猛。
殺氣如疾風開,謝霽的眼里滿是仇恨的,不自攥了手中豁了口的短刃。
“對了,就是要這樣的眼神。”仇劍漠然道,“來罷!今日若你拼盡全力,興許還能從我刀下贏得一線生機。”
話還未說完,謝霽已一個騰空躍起,朝仇劍橫劈而去!
千鈞一發之際,篤篤的敲門聲打破了戰前的死寂。接著,輕靈的嗓音過門板傳來,細聲問道:“九哥,你睡了嗎?若是沒睡,我有話要問你。”
寶兒!怎麼來了?
偏生在這個時候!
霎時殺氣頓散,理智回籠,謝霽下意識收回了短刃,落地站穩,而后瞳仁猛地一:大門沒閂上!
“是謝乾的兒?”后,仇劍的嗓音如毒蛇吐信,令人骨悚然,“你看起來很張,這就是你變弱的理由嗎?”
“九哥?”吱呀一聲極細的開門聲,繼而的聲音亮堂了些,全然沒察覺到院刀刃森寒的危險,歡喜道,“門沒關,我進來啦!”
驀地出一只蒼白的手,猛地抵住了推開的門板,發出砰的一聲響。謝寶真猝不及防被這只手嚇了一跳,倉皇抬頭,見到了謝霽沉沉的一張臉。
一時有些恍惚,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呼吸凌、眼神冰冷的年,沒由來一陌生,猶疑喚道:“九……九哥?”
可的九哥一向溫和有禮、安靜笑,怎會是這般冷冰冰兇狠的模樣?
相識一年,謝寶真今日才發覺九哥的形已是這般修長結實。他堵在推開的門后,垂眼著比他矮一個頭的,像是一片烏云籠罩,將院子里的景遮擋得嚴嚴實實。
“你怎麼啦?看起來好生奇怪。”謝寶真怔怔地著他,試圖從他冷若寒霜的臉上看出些什麼,然而未果,只好試探問道,“你心不好,是生氣了嗎?因為我?”
謝霽總算有了作,抬手朝外一指,示意回去。
他這副樣子,謝寶真怎麼能安心回去?便著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若是太難比劃,咱們進屋去拿紙筆,你寫給我看!”
謝霽將門堵得更嚴實了些,子僵繃,不肯讓進門半步。
謝寶真懂了,九哥并不想見到。
心里悶悶的很難,垂下頭,鬟發在昏黃的燈火下呈現出深栗的澤。
良久沒得到回應,謝寶真抿了抿,直將那顆可的珠被一條線,賭氣般說道:“你在冷落我,是因為以前我輕慢過你嗎?若真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若我沒錯什麼,你卻要這般傷我的心,我便再也不會理你了!”
綿綿的‘狠話’還未刺激到謝霽,卻先一步傷到了自己。若連也不理九哥,這府上就沒有別的人會真心待九哥了。
可謝霽不能做出回應。
他知道,仇劍的刀就懸在他的后,謝寶真若貿然闖看見了仇劍的模樣,迎接的只會是刀刃的寒……
他還不夠強大,報不了仇,亦保護不了。或許梅夫人說得對,他這樣厄運纏的人不應該接近寶兒。
他心下一橫,哐當一聲,狠狠地關上門落了閂,將愕然的眸子徹底隔絕在外。
一堵白墻,一扇舊門,將世界分和影對立的兩面。
夜很冷,風很涼,謝寶真在門外站了會兒,了眼睛,垂著頭轉走了。
懷里的煎藕片沒來得及送出,自個兒捻了兩塊塞進里,又‘哇’地一聲盡數吐出,將額頭抵在廊下紅漆柱上,難地想:心里苦,連煎都是苦的。
翠微園,院。
“有用,我便不會殺。”后,仇劍漠然道,“給你三年,想辦法娶了,利用謝家的勢力助你奪回一切。一旦你停下腳步猶豫不前,我便送你們下黃泉,親自給你娘賠罪!”
刻板沉、毫無起伏的聲線,聽了人作嘔。謝霽的手在抖,而后腕上用力,聽聲辨位將短刀朝仇劍擲去。
刀刃破空而去,嗡的一聲釘在雕花木門上,而仇劍早已如鬼魂消散,不見了蹤影。
和仇劍一同不見的,還有屋那尊黑漆漆的靈牌。
從那夜以后,謝寶真和謝霽的關系梳疏離了不,明明同在一府,卻仿佛咫尺天涯。同席用膳,也只是相顧無言。
謝寶真知道九哥是在刻意疏遠,可不明白為什麼……也不是沒想過和他談談,不是沒想過重歸于好,可每次謝霽都是吃過飯便匆匆離去,對避之不及,連開口的機會都找尋不到。
是真傷了心,從來沒有人會這般冷落于。如此日復一日,轉瞬半個多月過去,舊事再提難免悵然若失,沒了當初的覺,索選擇了緘默。
又是一年上元,謝寶真和兄嫂們嬉鬧了大半夜,得了不紅包和禮,只有偶爾笑著笑著,會不經意間瞥到屋唯一空的一張案幾,然后黯然神傷。
這樣的熱鬧,從來都不屬于九哥。這些月來,他終日一人來一人往,似乎比以前更孤獨了。
子時回到廂房歇息,黛珠迎上來,替解下厚實的襖子道:“郡主,九郎方才送了紅包和花燈過來,我給您擱在床頭啦!”
謝寶真原本打著哈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聞言生生從榻上跳起來,跑到床頭一看,蓮燈明亮,紅包嫣紅——紅包里頭的碎銀約莫有十來兩,比去年多了些,封上落款依舊為‘祟錢’三字,筆力遒勁端正,只是和去年那稚的字跡相比已是大有長進……
不知為何,謝寶真只品悟出了無盡心酸。原來是人非,竟是這般滋味。
披下床,小跑著出了門,然而遠遠見翠微園閉的大門和闌珊將盡的燈火時,又停了腳步,悻悻而歸。
轉眼到了三月春。
大殷朝有春祭的傳統,每年春分前后會舉行盛大的迎春的典禮,屆時會有軍開道、花車□□,十六匹馬驅行的巨大花車上,會有東風君、花神、雨神和谷神獻舞舞劍。一時間琴瑟和鳴,鼓鐘齊響,百姓俱是傾城而出,除了祈求一年風調雨順糧倉盈,更是為了一睹盛事……
不為別的,扮演春祭四神的俱是俊俏的男,有家貴,亦有小家碧玉,有威武的鼓手也有英俊的樂師,是可謂大飽眼福。
今年春風恰逢雨,春祭盛典便延遲至三月初舉行,持續一天一夜。
白天多為祭祀流程,謝寶真無甚興趣,但晚上的花車游街卻是一定要去的。按規矩,每年的谷神出自農家年,而花神是從家貴中選拔,今年七公主元霈拔得頭籌贏了這花神之位,而親兄謝淳風則擔任風神舞劍一職,謝寶真自然要去給他們捧場。
“我和七公主約好啦,花車游街時我便站在飛天畫橋之下,所扮的花神便會將手中的花枝拋給我。”書房,謝寶真一明麗的裳,彩照人,眉飛舞地說,“能搶到花神所拋花枝的人,能福運一生呢!”
謝臨風笑道:“是該出去看看。京中貴及笄未嫁的不多,明年興許就到寶兒做花神了。”
謝寶真嫌麻煩,忙道:“千萬別!花神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跳舞祝神的,我可做不來。”
“去罷,爹允了。”謝乾正在提筆寫奏折,頭也不抬道,“老五,把阿霽也帶上,讓他出去走走。這半年來他總悶在房里不走,怕是要憋出病。”
聽到謝霽也要一同去,謝寶真一怔,有些失神。
謝臨風神未變,淡笑著應允道:“好。”
謝乾猶不放心,頓筆囑咐:“街上人多眼雜,看好他們。”
謝臨風頷首:“兒子明白。”
兩刻鐘后,夜蒙昧,謝寶真見到安靜俊的白年偏偏而來,一時恍如隔世。
謝霽朝謝臨風微微點頭,而后越過謝寶真,站到了一行人的末尾。謝寶真悶聲踢腳下的石子,心道他不理自己,自己還不稀罕理他呢!
只是到底有些悵然若失。
華燈初上,夜黛藍,十里長街人如海,樓上、橋上、畫舫中俱是人頭攢,綿延的燈火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
南市畫橋之下,謝寶真在護衛和謝臨風的庇護之下艱難地往前挪,小半個時辰才功到道旁站定,不由出了一熱汗,鬢發也散了幾縷。正整理著發飾,忽聞遠鐘鼓齊鳴,有人瘋狂大喊道:“花車來了!花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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