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孟紓丞名下產業不計其數,在兗州的這幾日,住的便是他自己的一私產。
三進的院子于鬧市中,前院住著孟紓丞的幕僚和門生,正院自然歸孟紓丞,后罩房供護衛小廝們休息和堆放行李。
穿過院子的第二道垂花門就是正院,從兩側抄手游廊走,就可以進正房。
五間正房闊朗敞亮,堂屋待客,西次間作孟紓丞的臥房,與之相連的西稍間是浴室。
而另一側東次間和東稍間被孟紓丞命匠人打通了,用隔扇門隔開,一半作書房,一半留給他喝茶小憩。
這宅子孟紓丞幾年住不到一次,但一直留有仆役打理,所以并不陳舊。
書房燈火搖曳,孟紓丞親手封好信件,給護衛:“加急。”
護衛領命,趁著夜,騎著快馬,朝京城飛馳而去。
聞謹走進書房,書房只有慎言幫孟紓丞研墨的聲。
聞謹低聲稟道:“三老爺,陳嬤嬤已經幫那位姑娘換過藥了。”
“嗯。”孟紓丞目從手里的書函上移開,看向聞謹,“我們還要在兗州待一段時日,你帶人把倉庫里的行李送到各人的屋里去。”
原本計劃只在兗州待三四日,大件行李未拆封,只拿了日常所需的。
“是。”現在聽這意思估計沒個兩三個月都回不去,聞謹下意識的就在心里琢磨準備秋的事。
孟紓丞提筆在書函上作了批注,遞給慎言,“送去前院。”
慎言應聲,捧著幾張薄薄的紙,朝聞謹笑了一下,從他邊竄了出去。
聞謹看見慎言跟個猴兒似的,沒忍住朝他吹了吹胡子。
轉頭帶著無奈說道:“慎言給您添麻煩了。”
聞謹是孟家的家生子,聞慎言是他兒子,十二歲調到孟紓丞書房伺候筆墨,今年才十四。
“他是個機靈的。”孟紓丞面看不出任何不喜。
聞謹還記得當時下面一共送來了四五個小廝,都是府中各大管事的兒子,偏他兒子了三老爺的眼,聞謹到底還是有幾分得意的。
聞謹一邊想著,一邊更加盡心:“府里除了廚娘和灑掃婆子,只有一個陳嬤嬤伺候,您看要不要買幾個侍進府。”
三老爺突然帶回來了個姑娘,很多事來不及準備,聞謹拿不準主意。
孟紓丞往后靠著椅背,手指指腹下意識地挲筆桿:“從莊子里挑一房人過來伺候。”
聞謹一愣,那位姑娘位份不明,這活兒怕是不好辦啊,不過上還要先承應下來。
孟紓丞又忽然強調:“從我名下的莊子挑人。”
孟家公中在兗州也幾個田莊。
聞謹管理著孟紓丞的私產,對莊子在何何地占地多畝,里頭有什麼可用之人都有數,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已經在心里拉開一張長長的名單一邊琢磨,一邊點頭應聲。
孟紓丞拿起堆疊在案上的還未理的書函。
聞謹默不作聲地退下,站在檐下回廊上,看著西次間映著燭的窗紗,三老爺房里可沒人,這可是頭一位啊!
聞謹招了院子的小廝,讓他去后罩房找護衛打聽打聽這姑娘的來路。
半個時辰后,孟紓丞從書房里出來,走到他臥房門口。
孟紓丞不喜熏香,只偶爾在屋放些應季的鮮花,此刻還沒有進屋,就能聞到里面飄來一濃烈的藥味。
“三老爺。”陳嬤嬤欠了欠
孟紓丞問:“怎麼樣了?”
“這小姑娘后腦勺破了個拳頭大的口子,沒及時理,有些染發炎,剛下又發燒了,徐大夫包扎了傷口,開了兩副藥,說姑娘若能在兩天醒過來就不礙事,若是……”剩下的話不需要陳嬤嬤說出口了。
孟紓丞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往前一步,隔著紗簾,還是看不清屋的樣子,孟紓丞讓進去:“好生照顧。”
“是,三老爺也早些休息。”
*
次日中午、孟府前院
“屬下的人正盯著申維,方才來報,說他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出過門,聽說是犯了舊疾,告病在家養病。”
“屬下在濟寧城轉了一圈,濟寧同知去了烏鳴山親自監督士兵們打撈尸,知州守在衙門主持亡者親友前去認領尸的工作,一切正常。”
孟紓丞沉聲吩咐他們:“繼續盯著。”
如果沒有昨夜的事故,孟紓丞也不會多想,但那個姑娘的出現,讓整件事都蒙上一詭異氣氛。
那日濟寧開閘,乘的那只商船是否通行去了烏鳴山?是否就是其中一只沉船?若是,那是否墜江了?那又是如何得救的?又為何出現在申府?
如果都不是,那在濟寧州碼頭下了船,究竟經歷過什麼,才會把自己弄得那般狼狽?
孟紓丞眉心,這一切,只等醒過來,就能揭曉。
他正思忖著,聞謹從后院趕來,神匆匆,臉微妙:“三老爺!”
孟紓丞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種知,有什麼東西朝他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了。
衛窈窈是幸運的,第二日中午就醒了,生命無憂。
但也是不幸的,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除了孟紓丞。
孟紓丞是唯一記得的人,或者說,記得他的那雙手。
“這種癥狀目前無藥可醫,可能日后的某一天姑娘會突然想起往事,也有可能姑娘這輩子都沒有辦法找回自己的記憶。”
徐家世代為醫,醫妙,這位徐大夫是鎮國公府府醫,他是個直來直往的子,他知道什麼便會說什麼。
衛窈窈趴在床上,無聊地掰著手指,時不時看一眼屏風后面的影。
知道這些人都不相信失憶了,也不想啊!恨不得把腦袋切開,讓他們都來瞧瞧,腦袋里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真的失憶了!
衛窈窈雙眼失焦,嘆氣。
屏風后突然沒了聲音,整個屋子安靜的過分。
衛窈窈咬咬,有些焦灼,翻坐起來,低著頭,,準備套上鞋子,突然一雙黑緞皂靴步視線。
衛窈窈慢慢地回雙,靠坐在床頭,扯過被在下的薄毯,搭在上。
孟紓丞盯著薄毯看了好幾眼,才抬眸看,至今只見過三面,每次見到,都能看到的另一面。
衛窈窈上穿著陳嬤嬤連夜為趕制的月白妝花衫,烏黑亮的長發披散至腰際,從額頭到后腦勺繞了一圈紗布,失過多導致臉過于蒼白。
更不用說現在還掛著一副懨懨的神,像一朵快要凋零的花。
衛窈窈無端到煩悶,手指無意識的攥毯子,瓣微,深吸一口氣,眨了一下致嫵的眼睛:“我沒有騙你!”
孟紓丞輕而易舉地看破了的偽裝,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哪怕故意化了語氣,但的眼睛也會告訴他,只要他敢說不相信,就會沖過來惡狠狠地咬他一口。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的眼神。
脾氣大的很。
“起床用午膳吧!”孟紓丞不聲地說。
衛窈窈不知道他有沒有相信,盯著他括的背影,氣悶地捶了一下被褥,憋屈地起跟在他屁后面。
畢竟真的很。
府上除了幾個嬤嬤,再沒有別的姑娘,腳小,趿著陳嬤嬤翻出來的沒穿過的鞋子,在地上拖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孟紓丞出名門,儀態舉止是刻在骨子里的,一舉一,雅致斯文極了。
再魯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忍不住克制自己的行為。
孟紓丞回頭看了衛窈窈一眼。
衛窈窈素白的小臉浮現兩抹淡淡的紅暈,有些尷尬,又覺得無辜,停下腳步,翹著手指頭提起擺,抬起小,讓他看到的腳:“你沒有給我合適的鞋子穿。”m.166xs.cc
搖搖,寬大的鞋子在腳上晃了晃。
孟紓丞眼睛極快地掃過套著白綾的小腳,轉在餐桌后落座,吩咐陳嬤嬤:“你過會兒去幫置辦一些。”
陳嬤嬤問衛窈窈:“姑娘有什麼要求?”
衛窈窈想了想,來了興致:“千層底的繡鞋穿著最舒服,可以買李記的,素錦閣的料子,針腳細……”
李記鞋鋪和素錦閣的名聲響亮,基本上每個州府都有這兩家店鋪,不過他們兩家價格也高。
衛窈窈覷了覷孟紓丞。
他沒有攔著,衛窈窈開心了!
對面衛窈窈侃侃而談,孟紓丞角若有若無地了一下,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年芳幾許,卻記得要穿李記的鞋子,素錦閣的裳。
“姑娘先用膳,等您用好了,我幫您量尺寸。”陳嬤嬤小聲說。
衛窈窈點點頭:“好的呀,好的呀!”
衛窈窈早就得前后背。
餐桌上所有飯菜一式兩份,每一份分量都很足。
只是擺在衛窈窈面前的,要比孟紓丞的清淡許多,不過口淡,廚娘手藝又好,一個人竟將飯菜吃得七七八八。
大概是吃得太香,孟紓丞也多用了幾口。
用完膳,孟紓丞漱完口并未離開,衛窈窈猜測他有話要和自己說,著絹帕沾了茶漬的瓣,舒展肩頸,端正坐姿,嚴陣以待地看著孟紓丞。
“你有什麼想問的嗎?”孟紓丞不是拖泥帶水的子。
“嗯……,我真是你的外室嗎?”衛窈窈心里有好多問題,但還是問了個最重要的。
孟紓丞冷靜疏離的眼波一下,靜悄悄的湖面被人投了一塊細小的石子,不明顯,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不管有何前因,在名義上,的確是申維送給他的外室。
他沒說話,衛窈窈便懂了。
倒也沒有什麼好瞞的,孟紓丞將他們前兩次見面的形告訴。
衛窈窈不笨,從大家得知失憶后的反應,還有他特地把一些人帶到面前,讓認人的行為來看,他們應該是想從這兒得到一些消息,只可惜,失憶了,但還是很害怕啊!
萬一真知道什麼大,那豈不是很危險!
“放心,你待在這里,很安全。”孟紓丞看富多彩的表,莫名就猜到了在想什麼,忍不住說道。
衛窈窈點點頭,投桃報李,很是知趣:“那我也會很認真,很努力地回想,要是想起什麼,一定會告訴你!”
孟紓丞不:“你腦袋有傷,回去休息一會兒!”
“那不行,我要先去量尺寸。”衛窈窈起去尋陳嬤嬤。
瞧著人都要出堂屋了,又忽然回頭,走到他邊,故意說:“素錦閣和李記的東西可貴了。”
“那……多置辦幾套。”說實話,孟紓丞缺什麼,都不會缺銀子。
衛窈窈很滿意,不給他反悔的機會,跑出了堂屋。
盯著衛窈窈雀躍的背影,孟紓丞輕笑了一聲。
衛窈窈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全上下通通都要置辦新的,忙活了一下午才忙完。
孟紓丞不知道去哪兒了,晚膳也沒有回來吃。
衛窈窈也不問,沐浴完,上床到頭就睡。
本以為能一覺到天明,誰知半夜竟從噩夢中驚醒,心臟跳得不了,腦袋作痛。
衛窈窈摁了兩下無濟于事,拉開紗帳,想要氣。
臥室西墻開了一個月窗,用一整塊玻璃做了窗戶,月華如水,星河燦爛。整個屋子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輝,到極致。
衛窈窈卻莫名到空虛和恐懼。
默默地倒回去,把薄毯抱進懷里,害怕安靜。
衛窈窈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又再睜開,怕做噩夢。
黑穿上鞋子,宛若困之斗,原地轉了兩圈,忽然一道白閃過,瞧見了出口,再也待不下去,只顧自的往出口走。
衛窈窈腳步沒有停頓,出門徑直朝書房走去,那是的目的地。
守門的護衛看見,不知道該不該阻攔,猶豫了一下,衛窈窈就已經溜進去了,穿過寬敞的書房,站到隔扇門前。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不知被何絆了一腳,衛窈窈嚇了一跳,拍拍心口,索到羅漢塌,坐到腳踏上,任由擺傾撒,湊近了,仔細看孟紓丞。
衛窈窈看了半天,心里咂著嘆:他睡相可真好。
衛窈窈悄悄地手,掀開被角。
孟紓丞眼皮猛地一跳,待那只冰涼的手指到他手掌時,終于開口:“你在做什麼?”
推開隔扇門的時候,他就醒了,他不出聲,就是為了想看看究竟想做什麼?
衛窈窈沒有半點做壞事被抓包的自覺,被他發現了,反而更加肆無忌憚,順勢地牽住他的手掌,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暖烘烘的。
好像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
孟紓丞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你……”
衛窈窈飛快地回手,滿眼狡黠,笑瞇瞇地說:“我想起了一件事!”
手掌陡然一空,孟紓丞迅速冷靜下來,支起,沒說話,只等先開口。
衛窈窈食指輕輕敲了敲他虛握的拳頭,孟紓丞手指微,手掌展開,掌心朝。
衛窈窈指尖中他的掌心,起筆,慢慢劃。
寫得很認真,孟紓丞垂眸,借著月,看到濃纖長的睫和鼻尖那顆小巧的黑痣。
掌心微微的意消失,白凈的小臉袒在他眼底,那兩扇長睫卷起:“我記起了我的名字。”
“你會失嗎?”衛窈窈寫完后,指尖并未移開,點著他的掌心往下了。
孟紓丞沒回,反問:“關雎?”
衛窈窈點點頭,翹起角,眼睛直勾勾地著他:“是窈窕淑,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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