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兩旁,紅燈高懸。

新歲夜里，街道上行人寂寥，卻無端多出了一隊人馬。

這隊人馬著甲胄，風塵仆仆,在月下,閃著冷銳的。

踢踏的馬蹄聲，踩得人有些心慌,為首的一位,姿矯健,面容冷肅，臉暗得幾乎和黑夜融為了一。

世子的酒意醒了大半，怯聲開口：“父王。”

-

汝南王府，書房。

房中燃了燈火，卻沒有一溫暖。

邊疆嚴寒,汝南王待習慣了，如今回京,就算不添炭火，也極為適應。

但世子站在他面前，卻瑟瑟發抖。

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張。

汝南王掀起眼皮,看了世子一眼。

“你平日里胡鬧便罷了,今夜新歲,怎麼也要出去荒唐？”

汝南王一路馬不停蹄,終于在新歲過完之前，趕了回來,不曾想,世子卻不在府中。

世子低聲道：“父王,我今夜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在鎮國將軍府……”

汝南王面微頓，濃眉一皺。

“為何要去鎮國將軍府！？”

世子飛快抬眸，看了汝南王一眼，答道：“也是偶然遇上了莫夫人及莫小姐，們相邀。且父王來信說，明日方歸，所以……”

“所以你便去鎮國將軍府，待了一晚上？”

汝南王的聲調忽然高了幾分，將世子沒說完的話，接了下去。

世子點頭。

汝南王赫然起，道：“你真是事不足敗事有余，糊涂極了！”

世子一愣，他茫然地看著汝南王，卻見自己的父親，已經面慍怒，額上青筋暴起。

世子不明所以，問：“父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汝南王怒道：“我問你，如今鎮國將軍府是何狀！？”

世子不假思索答道：“自莫寒死后，鎮國將軍府雖未敗落，卻也舉步維艱……”

汝南王：“舉步維艱的何止鎮國將軍府？你當我汝南王府，就高枕無憂嗎？”

世子一呆。

汝南王又問：“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一個武將之家，已然無人可用，卻還能得君王青眼，連太后壽宴都坐在高！？”

世子愣了愣，思索一瞬，試探答道：“因為鎮國將軍府于社稷有功？若是虧待功臣之后，只怕要寒了朝臣和百姓的心……”

汝南王直搖頭。

他嘆了口氣，道：“你如今這麼大了，怎麼看事，只能看到表面？”

世子抿了抿，他在汝南王面前，早就被數落慣了。

汝南王沉聲道：“莫寒雖然遇難，兵符也被皇上收回，但這莫家軍的兵權，名義上依舊掛在鎮國將軍府。”

“想搶奪兵符的人，要麼費盡心思打鎮國將軍府，要麼與他們比肩并起。這兵符，就好比一只魚餌，皇上便是那釣魚的人，你明白了嗎？”

世子微微一驚，他連忙問道：“父王的意思是，若我和鎮國將軍府走得太近，皇上會以為，我汝南王府，也對這兵權興趣？”

汝南王無聲頷首。

世子沉片刻，忽而抬眸，凝視汝南王。

“父王，孩兒斗膽問一句……您對這莫家軍的兵權，到底作何想法？”

汝南王面微頓。

世子立在他面前，已經長得和他一般高大，但面容依舊稚。

汝南王沉下臉，道：“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

世子無聲笑了，他面悵然，道：“父王一面斥責我，一面又不肯同我說實話……我到底是不是您的兒子？”

汝南王繃著臉，怒而反問：“誰給你的膽子，這樣跟我說話？”

世子對上汝南王的目，兩人的眼中，各有各的執拗。

世子沉默一瞬，道：“既然父王的事不讓孩兒過問，那孩兒與鎮國將軍府的關系，也請父王不要過問了。”

汝南王一聽，然變，他一拍桌案，低吼道：“你是瘋了不？平日里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便罷了！難道你要將我們整個汝南王府，都往火坑里推？”

世子面蒼白，自嘲地笑了笑：“既然我是個無用的紈绔子弟，就算和鎮國將軍府走得再近，旁人也不會想到兵權上，父王多慮了。”

汝南王怒發沖冠，怒斥道：“你這個逆子……”

“今夜新歲。”

世子打斷了汝南王，他面疲憊，繼續道：“不知父王還想罵多久？等會兒我該去給母妃上香了。”

汝南王本來還待再罵，但聽到世子的話后，頓時沉寂下來。

“滾。”

汝南王低啞出聲。

世子面無表地退出書房。

這是他們都習以為常的收場。

書房的門一開，一陣涼意便席卷而來，將世子的醉意徹底吹醒了。

世子拖著疲倦的步子，徐徐走回自己的院落。

今夜，在鎮國將軍府里積攢的快樂，也隨著這一場談話，然無存。

每當這個時候，他便會想起自己的母妃。

若是母妃還在……他一定不會如此孤單罷。

-

與汝南王府的清冷不同。

鎮國將軍府正廳的熱鬧散去，后院里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沈映月親自到了后院，與史管家一道，給眾人派發賞錢和新。

雖然鎮國將軍府這一年來，遭遇了太多不幸，但沈映月依舊想讓眾人都過一個好年。

“謝謝夫人！”

“多謝夫人，夫人新歲平安！”

“謝夫人賞賜！”

眾人得了賞錢，一個個眉開眼笑，不住地說著吉祥話。

沈映月笑著與眾人寒暄，倒是頗有一種在前世之時，與下屬們年終聚會的覺。

其中一個家丁，笑嘻嘻地湊了過來，道：“夫人，您可還記得小人？”

沈映月側目一看，只見這小廝個子很高，但看起來卻年紀不大，五周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

“阿全。”

沈映月準確地出了他的名字。

阿全面驚喜，笑道：“夫人還記得小人的名字！？”

沈映月笑了笑，溫言道：“我又沒有老眼昏花。”

沈映月記得，這阿全是外院的小廝，負責照顧莫寒的坐騎。

曾經在莫寒送葬的路上，還去搬過救兵。

史管家笑著開口：“自從馬管事去了流閣，小人便將部分外院的事宜，給了阿全，阿全這孩子機靈，也肯干，是個能頂事的。”

沈映月道：“阿全，你能跟著史管家學，是個好機會，可要好好努力。”

阿全忙不迭地點頭，道：“夫人放心，阿全一定不辜負夫人和史管家的期！”

沈映月笑著點頭。

阿全領了賞錢，滋滋地退下了，走之前，還不忘對沈映月和史管家恩戴德一番。

沈映月發現，這幾個月過去，不但馬管事和廖先生變化很大，連史管家，在為人世方面，也靈活了許多。

馬管事一臉笑意地走過來，道：“夫人，新歲安康！”

沈映月一笑，將賞錢遞給他：“馬管事今年辛苦了。”

馬管事樂呵呵地開口：“多虧了夫人提點，小人才能有所進益！夫人之恩，猶如再造，您是小人的伯樂，也是小人的指路明燈，還是……”

沈映月抬手：“打住，這些話還是留著說給客人聽罷。”

馬管事吃吃地笑了起來，史管家也忍俊不。

沈映月四看了看，問：“廖先生呢？”

沈映月這麼一說，史管家也才發現，廖先生似乎不在院子里。

馬管家卻勾了勾，道：“廖先生這會兒，只怕有更重要的是呢。”

-

后院的耳房旁邊，有一長廊，極為僻靜。

風聲嗚嗚，巧霜站在長廊一頭，面上有些許忐忑。

而另一盡頭，一個清朗如玉的背影，煢煢立在廊下，看起來有些不真切。

巧霜盯著那背影看了一會兒，仍然有些踟躕。

“巧霜？”

那人已經轉過來，正是廖先生。

廖先生面容清俊，含著淡淡的笑意，目投到巧霜上。

巧霜抿了抿，還呆在原地，但廖先生卻主走了過來。

廖先生走到巧霜面前，輕聲開口：“你不是約我見面麼？怎麼不說話？”

他高出巧霜大半個頭，恰好看到頭上素雅的簪花。

其實巧霜生得清秀可人，就算不施黛，也楚楚人。

巧霜斂了斂神，抬眸看向廖先生，開門見山地問：“廖先生，考科舉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廖先生微怔，道：“你如何得知這事的？”

巧霜低聲：“這不重要，你先回答我。”

廖先生沉片刻，堅定出聲：“我不能去。”

巧霜秀眉微攏：“為何？”

廖先生直視巧霜的眼睛，沉聲道：“將軍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將軍不在了，鎮國將軍府陷囹圄，夫人一人苦苦支撐，我若是此時離開，和背信棄義之徒，有什麼分別？”

巧霜搖搖頭，道：“你留在鎮國將軍府，不過能幫著夫人經營商事，但你若能通過科考出人頭地，豈不是更能幫上忙？”

廖先生淡淡笑了：“這話，是夫人對你說的？”

巧霜反問：“難道夫人說得不對？”

在巧霜看來，沈映月這麼做，是想通過扶持廖先生，幫助鎮國將軍府擺危機——這本是一件兩全其的事，但擔心廖先生太固執，過不了心里這一關，所以才特意過來相勸。

廖先生卻道：“我不過是一介書生，沒有任何家世背景，就算僥幸拔得頭籌，也要等著朝廷錄用。”

“且說一個你認識的——陳家的大公子，陳昌言，是去年的探花郎，可到了今年還沒能仕，他的家世雖然算不上顯赫，卻比我好上太多他，還有鎮國將軍府的聯姻作為后盾，尚且如此艱難……我又憑什麼能穎而出？”

巧霜訝異了一瞬，問：“那夫人此舉……豈不是對鎮國將軍府沒什麼助益？”

廖先生長吁一口氣，道：“按照夫人的安排，我離開鎮國將軍府，或許可以混個一半職，相較于我現在，自是有所上進。但對于鎮國將軍府來說，實在沒有多大幫助。”

巧霜面凝重起來。

其實側面問過沈映月這件事，沈映月反而鼓勵，來勸說廖先生應試。

廖先生看著巧霜，低聲：“巧霜，其實……夫人聰穎睿智，雷厲風行，總會讓人覺得，一定會做出對大局最有利的事。“

“但實際上，也是個中人，不然，不會幫著瑩瑩小姐出頭，也不會教導莫衡公子……若真的權衡利弊，將自己擺在第一位，便應該直接回太傅府去，不再摻和鎮國將軍府的事。”

“你若細細觀察，就會發現，夫人會為邊的人鋪路……卻唯獨，沒有自己的路。”

巧霜愣住了。

在眼中，沈映月無所不能，從未站在沈映月的角度，去想過這些事。

巧霜咬了咬，道：“自從將軍出事之后，夫人變了很多，我總覺得夫人能獨當一面，事事有竹，說什麼，我便信了……枉我跟了夫人這麼多年，竟然還不如你看得徹。”

巧霜頓時有些慚愧。

廖先生笑了下，低聲：“夫人若有心瞞著，你又如何猜得出呢？”

巧霜低頭，道：“其實，我如今能開始學做營生，也是夫人給的機會……若換了旁的主母，也沒人會理睬我的想法。”

巧霜說著，心緒更是復雜。

本來，于公于私，都應該來勸說廖先生，但現在明白過來后，卻有些矛盾了。

如果真的讓廖先生離了鎮國將軍府，夫人便失了助力；

但如果讓他留下，巧霜心中又不忍，他再次錯失良機……但這心思，是斷斷不敢讓廖先生知道的。

廖先生低聲：“我知道夫人是為了我好，但我不能如此忘恩負義。我會好好幫助夫人，經營流閣和若玉齋……畢竟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巧霜沉默了一會兒。

傾，忽然抬頭，道：“廖先生。”

廖先生意外地看著。

巧霜咬了咬，低聲道：“若是……我們一起努力呢？”

廖先生眨了下眼，神微凝。

巧霜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廖先生留下，無非是為了流閣和若玉齋……若是我能撐起流這兩份營生，那廖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去考科舉了！？”

廖先生不可置信地看著巧霜，喃喃：“可是……你連賬目都不悉，也沒有管過鋪子……”

“我的能力雖然不及先生，但我可以學，也能吃苦！”

巧霜聲音不大，卻很堅定，繼續道：“若是我能幫夫人分擔流閣和若玉齋的營生，先生又能如愿以償地考科舉，豈不是兩全其？如果先生仕途順利，日后能助鎮國將軍府一臂之力，那便更加不負夫人的恩了。”

廖先生猶豫地看著巧霜，道：“可是……若是那樣，你便不能嫁人了。”

巧霜已經十八歲，沈映月待下人如此之好，不出意外的話，一定會為婚配。

做營生的管事，不可能說換就換，而且在這個時代，子掌事，要比男子困難多了。

巧霜垂眸，笑了笑：“若是隨意嫁個素未蒙面的，還不如守著夫人呢。”

說罷，巧霜微微揚起下，秀麗的臉上滿是堅決：“先生是蒼鷹，應該翱翔天際，俯瞰大地，而不是落樹修巢，瞻前顧后……我與先生不同，不過是一只小小麻雀，能有自己的一個安穩小窩，便很是滿足了。”

廖先生心頭微震。

他靜靜看著，巧霜眉眼輕彎，角掛著笑意，但眼眶卻有些微微泛紅。

廖先生想起這些日子，巧霜日日跟在他旁，為他打雜瑣事，理生意。

甚至，有不難纏的客人，巧霜比他應對得更好。

是有這份潛力的……只不過，這代價也太大了些。

廖先生深深看了巧霜一眼，心中下了決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