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水落

??韓希孟吩咐鄭守寬出去院里坐著，看住月門，便是自己院里的婆子和小丫鬟，也不許進來。

??然后，關上房門，坐到鄭海珠的榻前，盯著道：“你覺得，這次害你的，和去歲害我們的，是同一撥人麼？”

??鄭海珠解釋道：“我原本還不太確信，但繆阿太說了蠶戶家顯字后，我才肯定，既不是你三嬸嬸報復，也不是李國助尋仇，因為，很簡單，如果是他們，不論他們是蠢笨還是聰穎，都會直接取我命。可此番的形，與去歲你我所遇見的，何其相似。”

??韓希孟想了想，點頭道：“去歲也不是要直接殺我，否則在船上一箭死我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讓我進匪寨辱。而這一次，雖是要燒死你，卻似乎還想在你死后污你清名。”

??鄭海珠道：“正是。我是你的親信，是韓家的人，污蔑我冒犯蠶神、竟遭天譴，多半，并非如繆阿太所言，是針對顧家，而更有可能，是針對韓家，針對你。”

??韓希孟瞪著眼：“為何針對我？”

??“因為你要嫁給顧家最重的嫡長孫。這段聯姻，松江府三縣，從風雅無比的縉紳，到老實的農人，都以為是天造地設的佳緣。要破壞它，除非，除非你韓大小姐出嫁前辱失，或者韓家聲名掃地。”

??韓希孟只覺得汗倒數：“這……松江府多縉紳之家，都比韓顧兩家更富貴，顧二哥在我眼里自是，自是連萬歲爺、太子爺也比不過的，但這只是人眼里出西施罷了，松江三縣的英才，畢竟大有人在，為何非要盯著拆散我們？”

??鄭海珠沉道：“這一節緣由，我是在月港與紅夷人因為獨門染料較勁時，忽然想明白的。小姐，顧家能碾其他家族的，不是富、不是貴，而是藝，繡藝。”

??“阿珠，你是說，繆阿太的獨門絕活？”

??“對。小姐，繆阿太出宮時，從皇后那里得了手書的，一刺繡絕藝，可以開簾設帳、傳于后輩。也對諸人坦言過，自己雖非顧老太爺的正妻，但十分念顧家，所以會將手藝傳給顧氏嫡媳，而非嫡，更別提自己那位庶出的兒了。”

??韓希孟皺眉：“那跟我也沒關系呀。我至多，就是個孫媳婦。大伯母沈，才是長房長媳吶。”

??鄭海珠道：“沈做不了傳人。”

??“為何？”

??鄭海珠遂將自己去年在佘山蟹宴上所見的一個細節，告訴韓希孟。

??韓希孟大吃一驚，道聲“平日里竟看不出”，繼而細思恐極，正要深究探討，忽聽鄭海珠“嘶”了一聲。

??因燒傷的雙手劇痛，實在沒忍住，起來。

??這是在古代，醫學沒有那麼發達，雖然郎中們以煮沸過的紗布包扎燒傷的皮，與后世避免染的原理是一樣的，但畢竟沒有口服或者靜脈注的鎮痛藥。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鉆心的痛楚，開始浮出水面。

??鄭海珠這才曉得，燒傷的痛，比刀割更甚。

??繼而卻又慶幸，還好白磷是涂在絹馬四腳的，并且此世的白磷，想來提純有限。

??否則，若是后世的白磷，直接附著在皮上的話，那千度高溫，只怕在大牯牛跳月河前，自己就已被燒穿皮、白骨可現了。

??此刻，韓希孟見鄭海珠大吃苦頭，霎時心疼不已，說道：“阿珠，我知曉一個民間方，用剛出生的小老鼠，煮爛，搗泥，敷在傷……”

??鄭海珠雖疼得齜牙咧，也趕拒絕大小姐這份好心。

??燒傷患者最怕染，這不問青紅皂白地往傷涂所謂方的事兒，一個現代人，可不敢冒險。

??“好好好，依你，不涂老鼠膏。”

??韓希孟聲道。

??鄭海珠看著大小姐這滿滿當當的母噴薄，不免莞爾。

??自己上輩子讀《紅樓夢》，每每讀到黛玉和紫鵑、寶釵和鶯兒誼，日常說心事也好，離別訴衷腸也罷，總是慨，即使在沒有平等概念的古代，人與人之間相久了，許多親昵也是可以超越階層鴻的。

??此世到了自己上，韓希孟與自己的關系，不也是這樣麼？

??說到階層鴻……鴻……

??鄭海珠忽然之間，猛地想起一事。

??難怪剛才恍然間，覺著韓希孟疼惜自己的神似曾相識。

??上回韓希盈陪著沈氏去裁鋪，看出那個原來和走得近的工阿珍剛哭過時，也是這般驚憂關切的眼神。

??當時鄭海珠之所以對那個場景保持記憶，一是因為自己那天，剛因為阿珍繡花時聒噪，既妨礙其他人工作，又容易把口水噴到做繡品底子用的絹紗上，而罰掉了三天工錢。

??二是因為，自己當時確實也發現，就算韓希盈這樣心機造作慣了的小姑娘，生活中也有主去照拂的對象，也會去關心對方的喜怒哀樂。

??然而今日，死里逃生的鄭海珠，在頭腦中掃描最近得罪過的人時，自要將阿珍也算進去。

??雖然，阿珍被罰后，似乎變得聽話了，還主將零碎或者臟了的絹紗底子，給范思哲父看過后，拿去街上賣給小裁鋪子，也確實把銅錢帶回公。

??鄭海珠正沉思之際，侄兒守寬敲門進來，稟報道：“小姐，姑姑，前頭來說，盧公子求見，還，還有顧二公子也來了。”

??……

??前廳之中，韓府當家的二錢氏，正吩咐丫鬟給盧、顧兩位公子看茶。

??錢氏心道，莫看這盧象升盧公子才十七歲，行事當真細心周致。

??他說有急的事要直接講給韓希孟和鄭海珠，卻曉得去顧府拉來顧壽潛。

??否則，正值男主人韓仲文去蘇州談生意、不在家中，盧象升莫說去見兩位年輕眷了，便是踏進大門，也恐招惹議。

??而由顧壽潛這位韓府的準婿一道陪來，就無甚不妥之了。

??待韓希孟和鄭海珠進來，盧象升瞄一眼蹲在門口飭弄花草、其實行風之責的鄭守寬，開門見山道：“盧某看兵書時，約略記得磷火的一種用法，方才匆匆趕回學校藏書樓，翻閱溫故，果然找出那幾頁，或許可以解釋，磷火為何沒有速燃。”

??二異口同聲問道：“為何？”

??“用木炭與硫磺，一同煅燒，可得到黃如菜籽油的。若將磷石放其中，石亦溶之。封存于瓷瓶中，則靜如水銀。若澆灌在上，初時看起來只是水漬，但隨著硫炭水揮發殆盡，磷油顯，便會突然騰起火焰。”

??鄭海珠聽了盧象升所言，不由暗暗赧然。

??這估計就是初高中化學知識，白磷的硫化碳溶，可惜自己都還給老師了。

??凝神回憶一番，恍然大悟，向盧象升道：“隊伍出發前，我等在車下，因贊嘆馬兒扎得，還仔細瞧過，絹帛上肯定沒有水漬。而巡游開始后，唯一有可能靠近花車、澆灌卻不引人注意的，是手持桑葉枝條、潑灑井水起舞的娃娃們。倘使兇手混于其間，將硫磺磷油潑在馬腳上，只消過得片刻，那馬，便如同中了天火，燃起來。”

??一旁的顧壽潛聞言，忙道：“那些桑農，多為我家的佃戶。明日我便以陪盧賢弟游佘山的由頭，去桑園探訪，或可知曉哪幾戶出人跳桑枝舞。”

??韓希孟正想叮囑未婚夫幾句，屋外的鄭守寬忽然高聲道：“三小姐，三小姐從詩社回來嗎？”

??韓希盈匆匆進屋，見到鄭海珠的模樣，一臉駭意，繼而又作出松一口氣的表，道：“方才聽范破虜講，阿珠出了事，好在盧公子智勇雙全，總算有驚無險，一點皮傷。阿珠，大難躲過，你必有后福。”

??鄭海珠道一句“多承三小姐掛念”，又淡淡問：“三小姐今日沒去詩社，去的我們學校？”

??韓希盈滿臉誠懇：“先去的詩社，再去的學校。阿珠辦起的學堂，那般有趣，我也覺得面上有，便邀詩社的姐妹們去瞧瞧。”

??二伯母錢氏，子本就綿老實，如今對鄭海珠也不像對尋常仆婢那般，而是頗為在意的喜怒，錢氏知曉鄭丫頭對三房母都厭憎，遂以長輩之尊，出來和緩氣氛，對韓希盈笑道：“阿盈，可去看了你大姐的裁造刺繡坊？”

??“看了，范師傅和破虜小妹妹，管得真好。”

??“好，等你出嫁時，也給你陪嫁這麼一份產業。”

??“呀，伯母怎好當著貴客說這些，阿盈先回屋了。”韓希盈登時作出臊局促之態，起，垂眸袖地沖盧象升和顧壽潛福一福，告辭出去。

??鄭海珠對此的綠茶風格，已見怪不怪，此際琢磨的，乃是為何忽然引領一眾松江小名媛去參觀學校和韓希孟的產業？

??定不是因為突發閑雅致。

??此前姚氏說過，韓希盈不止一次地告訴松江大戶眷們，姐姐不蘇繡、獨辟蹊徑地模擬畫繡，若是臨摹宋畫也便罷了，偏偏又去琢磨東瀛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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