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北自小所居的杭州城,雖靡麗繁華、堆金疊玉,到底是個偏安一隅的溫鄉兒,反倒不及帝國那些危險洶涌卻也機遇重重的江湖碼頭能帶給人見識。
是以,承北聽著什麼“紅夷人”、“東印度商社”、“總督”的,自然一頭霧水。
好在他虛心,但凡耳生之語,就逮出來請教鄭海珠和鄭芝龍。
他又確實有幾分祖輩鹽商傳下的買賣人天賦,一點就,很快便揣著小心,向鄭海珠道:“鄭姑娘,這買賣要做大,是否先揪著兩樁關竅,一是有貨,二是能運。”
鄭海珠笑道:“公子到底是讀書人,提綱挈領的本事了得。目下來講,組貨沒有那麼難,常見的無非茶葉、繡品、棉、瓷,遼東那若開發開發,參藥、鹿茸、皮貨也可加上,有錢,便能收到貨。比收貨麻煩些的,是流線路怎生慢慢打通起來,也就是公子所說的怎麼運。”
“流……”
承北和鄭芝龍咂這個新詞,貨的流通線路,倒是切又好懂。
鄭海珠再次提起筆,在七地點之間,細細連了幾道線,然后解釋道:“我說個想法,你們看看對不對。此前將軍說,他建言張總兵,將皮島和彌島占過來,反正目前朝鮮人也荒著它們。若如此,遼東南邊的地界,和朝鮮皮島等,可以合為同一港區,往登來、松江,各開一條航線。”
“東瀛的平戶,是大哥最有基的所在,雖有李國助那畜生,但小畜生此番所為,乃江湖最忌的不義之舉,只怕他爹李旦也氣得夠嗆,大哥又朝廷招,李旦在面上應不敢造次。故而,平戶至岱山,再到臺灣,可作一條航線。”
“松江如月港那樣開海,有戲,松江至臺灣,也可作一條航線。”
“最后一條,自然是月港到臺灣,多多替朝廷從弗朗基、紅夷等國收商稅。所以,一共五條航線,巧了,倒可以命名為金、木、水、火、土。”
鄭海珠說著,在紙上落筆,將航線逐一用五行命名。
這個路數,其實是歷史上的鄭芝龍接管了李、海貿集團后的路數。
鄭芝龍設立的五家商號,類似陸地上的鏢局,擁有船隊和軍事護衛力量。
鄭海珠不過是提前借用這個方案。
見承北和鄭芝龍沒什麼疑義的表示,鄭海珠繼續謙虛謹慎地剽竊另一個平行時空里鄭芝龍的創業思路。
“再說回收貨的商行,就用仁、義、禮、智、信作商號,比如,仁字號是茶,義字號是織繡品生,禮字號是瓷,再議。匯票往來、接活派單的總號,卻可以放在杭州那個福地,不要設在直接臨海的碼頭。”
“嗯,鄭姑娘說得有理。”
承北一邊聽著,一邊已提筆開始速記了幾要點,表示回到杭州后,告訴父親收為義子的親兵,請其帶話回遼東。
鄭海珠也不再與承北說些寒暄應酬或者加油鼓勁的廢話,只將八百兩分紅銀子的匯票接了,請他回杭州后看看商鋪的選址、賃資、稅銀等訊息,約定一個月后再見面推進計劃。
……
鄭芝龍留在南匯唐伯悉一應聯絡事務,鄭海珠則趕回韓府。
睽違百日,諸般因緣際會,許多應說、能說的,自然要向韓仲文和韓希孟叔侄匯報。
韓仲文至此已將鄭海珠視作韓家在外跑碼頭的掌柜,聽完來龍去脈,反倒寬道:“阿珠,我們經商之人,心地要寬,要。你與、二人往來之事,當初瞞著我們,也不能說有什麼錯,我和希孟不會責怪你。”
鄭海珠忙起致以念之意,便說起另一樁事。
“老爺,小姐,此番隨我去月港的范裁之,范破虜,是個可造之才。我們歷險失蹤大半個月,那小丫頭在月港不但沒慌神,還照著我囑咐的,每日去看那些番商的著,畫了諸多樣子回來,又探聽到,其中有些,就是用廣布做的。廣布能做得,我們松江棉布亦能做得。阿珠想將手里的一千兩銀子添進織紡,讓范丫頭帶人,試做些泰西男穿的衫。”
韓仲文瞇一瞇眼睛,看看花廳窗外。
小妾柳姨娘,帶著庶子韓希盛,正在偏西春的暖暉里,扎風箏。嫡妻錢氏,則細致地選了幾叢盛放的杜娟花,給三房的小侄韓希盈,讓給總是閉門不出的母親楊氏送去。
韓仲文雖未示意鄭海珠去關門,卻讓嗓音低沉下來,緩緩道:“希孟,你今歲就要嫁顧府,我和你嬸嬸的意思是,金銀首飾錦繡箱籠之外,還得再陪嫁幾兩產業。正好阿珠提及這一節,干脆從我們韓家織紡里,分幾個好手藝的匠人,由阿珠和那位范姑娘張羅著,給你開一丬新字號,如何?”
鄭海珠聞言,不由暗道,這叔叔真是大明好長輩,考慮的,不就是嫁妝的可持續發展?
韓希孟更是歡喜。
無論線刺繡,還是棉布提花,在審創新上都有獨特而大膽的想法。
倘使有一間自己說了算的鋪子,豈非如喜好刀槍之人有了一間兵作坊,醉心瓷之人有了一間燒造窯口,即便不能帶來財源滾滾,也足以滿足自己在織法和秀藝上的探索懷。
一家人用完晚膳,回到小院后,韓希孟又纏著鄭海珠說了半晌這一路南下的各樣見聞、諸般歷險。
直到聽過癮了,大小姐才忽然想起一件憾事似地,惋惜道:“我原以為,此番月港走一遭,你和馬將軍……”
鄭海珠笑道:“小姐真是鉆在戲本子里出不來了,嗑cp嗑得如此執念。”
韓希孟疑:“西皮是什麼?西皮流水?嗑又是什麼”
鄭海珠道:“couple,撒克遜話‘鴛’的意思,我這一回從泰西人那里學來的。嗑,是南邊土話,沉迷其間的意思。”
“哦,卡波,控坡,公婆……”韓希孟鸚鵡學舌了幾次,嬉笑道:“原來洋人那邊,也將夫妻喚做‘公婆’,倆公婆嘛。”
繼而掩了諧謔之,誠懇道:“阿珠,你莫嫌我啰嗦聒噪,我只是怕你,實則愫已生,卻礙于對各樣人、諸多事的承諾,才藏下心跡。你須曉得,我自己與顧二哥深,明白這滋味多麼,我便盼著邊人,都能與意中人終卷屬。”
鄭海珠聞言,一時也頗為容。
眼前這位大小姐,雖早早地失怙失恃,其后卻始終被來自叔嬸和顧爺的疼惜包圍。
有的人,始終啃噬旁人和自己,來治愈年年的心病,有的人,則因早早被治愈的年年,而善待旁人,也是善待自己。
鄭海珠遂抬起眼睛,著韓希孟,喟嘆一聲道:“我自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卻也是個不愿委屈自己的人。此番南下,但凡能逮著機會與馬將軍相,我便分了一半兒的心思,矚目于他。最后終于發現……”
韓希孟聽到此,湊過來,杏眼瞪大了一圈,目里出“我就說吧”的意味。
卻聽鄭海珠笑道:“最后終于發現,我對他,實在不了。”
“阿珠,你!”韓希孟啐一口,嗔道,“你若是去當說書先生,定是最窮的那個!”
“好了,我的嗑西皮大小姐,你既聽喜事,阿珠便說與你知,馬將軍的母親秦將軍,這幾日便到松江府與兒子回合了。秦將軍也要北上京師,向兵部的張侍郎提親,馬將軍要迎娶張侍郎的閨。”
“喔,如此,”韓希孟道,“我還想著,馬將軍這樣雄姿英發的武臣,若留在我們松江做總兵,多好,你看我們蘇松之地,多年都出不了一個像樣的武將?”
鄭海珠沒有接話。
唯心中默默唏噓,沒出像樣的武將,只因未到亡國時啊。歷史上,再過二十年,大明能打的將軍里,許多都是蘇州人、常州人、上海人。
而目下,鄭海珠,正要派侄兒鄭守寬去常州尋的年郎,就是歷史上晚明最有風骨的一位武將。
看\大明英華\就\記\住\域\名\:\\.\8\2\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