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鯤,去看看。”
文阿嬤雖然面一變,吩咐孫時,姿與口氣,仍是端然鎮定的。
阿鯤上一個守衛,疾步往屋后走去。
那顯然是男子發出的哀嚎,斷續又響起來。
文阿嬤微微側,垂眸聆聽。
稍傾,那似乎歸于平靜了,才對著石桌邊面面相覷的客人們嘆口氣,緩緩道:“是我的外孫阿鵬。幾年前,他剛滿十五歲,能和村民出海捕魚了。沒想到不久,他們就被那些高鼻子、凹眼睛的人擄走。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阿鵬,好在壺神保佑,他竟然回來了,我才知道,他是被抓去了滿剌加島挖礦。”
滿剌加就是馬六甲。
大明帝國永樂帝時,鄭和下西洋,率領船隊到過滿剌加,并在得到當地蘇丹的允許后,在滿剌加設立了明朝船隊的遠洋補給站。從此,滿剌加和明帝國無論是外還是民間貿易,都建立了切的關系。
來自朝堂的劉時敏,以及悉海貿的思齊,對滿剌加自然不會陌生。
鄭海珠對這個名字,則更為敏。
馬六甲在印度洋和南中國海界,扼住歐洲經印度洋往東亞貿易的通要道。當初,鄭和倚仗明帝國強大的國力,掃清了馬六甲附近的各海盜勢力,甚至一度在滿剌加港口駐軍。絕非民侵略,而是保障這個國際的海港的商業秩序。
那時,明帝國就該借著這樣好的形勢,主建立起自廣粵到占城、暹羅,再到馬六甲群島的海貿秩序。
然而,永樂之后,明帝國除了接南洋各國的例行朝貢外,對以國家的份參與印度洋沿線的海貿,毫無興趣,亦無建樹。
終于,一百年后,葡萄牙人占據了馬六甲。
西來的民者,不僅搶奪了南洋諸島富的資源,不僅向包括大明海商在的往來船隊收取重稅,還欺甚至屠殺早就到馬六甲做生意的華人商賈。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此刻,鄭海珠見文阿嬤并無忌諱苦難的意思,便探尋地問道:“阿鵬這般尖,是了外傷,還是了驚嚇?”
“都是。他回家時,上沒有好的地方,還常捧著腦殼撞來撞去,好像中了邪。今日想來又發作了。我的兒婿走得早,阿鵬自小是他姐姐帶大的,阿鯤去安就好。”
思齊面怒容道:“阿嬤,你說的高鼻子凹眼睛的強盜,我們明人他們弗朗基人。我們海商中,早就聽說他們在澳門拐騙百姓去南洋諸島做苦力,挖礦,種甘蔗,修路造船,沒想到他們竟然已將爪子到此地,直接擄掠丁口。”
正說到此,文阿鯤帶著一個歲數相彷的年輕子回來了。
那子量窈窕,腹部卻已隆起老高,明顯懷有孕。
待走到近,三位外客才看清,子雖也是黑發,但五的廓,既不像漢人,也不像西拉雅人。
鄭海珠一眼就覺著,那是一張黃種人與白種人混的臉。
果然,子剛剛開口與文阿嬤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在日本多年、懂葡萄牙語的思齊,就帶著訝異的神,用葡萄牙語向發問。
子一愣,怔忡地看著思齊,一時竟不知回應。
文阿嬤合掌喜道:“原來郎君會說的家鄉話。”
思齊有些尷尬道:“呃,說的就是弗朗基話。”
文阿嬤善解人意地點點頭:“是,我曉得,我孫兒一回來就告訴我,是滿剌加人和,和你說的弗朗基人所生,給礦主家做婢。相中了阿鵬,跟定了他,兩個孩子逃出礦山,藏到商船里逃出了滿剌加。若不是這丫頭會弗朗基話,問到來笨港的船,阿鵬如何能回來呀?”
笨港,就是臺灣島北邊的港口,此時確實已有各國海船停泊,補充澹水,易貨。
“是個勇敢又有義的好孩子,說弗朗基話,也沒甚麼打,”文阿嬤拍拍混子的手背,讓坐下來,指指思齊道:“孩子,你和這位郎君說說吧,阿嬤一時還聽不懂你的話呢。”
子抹了眼淚,看一眼思齊,卻有些局促。
思齊便問了幾句阿鵬在滿剌加的遭遇,聽來都是黃連般的苦楚,頗覺心酸,也不想翻譯給文阿嬤聽,只重重地嘆口氣道:“好在阿鵬是回家了。”
又用葡萄牙語對那子說:“你丈夫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看他家人,多喜歡你。”
子頻頻點頭,主給客人們斟茶。
簡陋的石桌前,馥郁的野茶香氣中,漢話、葡萄牙語、西拉雅土語替響起,一時竟不覺得怪異隔。
文阿嬤微抿一口茶后,向劉時敏道:“郎君,你們的船,是路過此地回大明,還是要去笨港做買賣?”
劉時敏意味深長地看看鄭海珠,又看看思齊。
文阿嬤目如炬,即刻跟了一句:“喔,若有什麼不當講的,老便不問了。故國來人,相見就是緣分。你們且在村子里修養幾天,倘要修船,村里的兒郎們也可助一臂之力。”
……
夜里,鄭海珠被安排與文阿鯤住。
這年輕的土著子,白日里對村民發號施令也好,對外客際應酬也好,舉止或威嚴,或從容,頗有外祖母風范,顯然已準備接班下一任的部落酋長。
但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阿鯤到底恢復了些許閨中小兒的松弛態,加之覺得鄭海珠和氣親切,便笑意盈盈地引來到一只簡陋的木架前,觀賞自己的寶貝們。
先是一只古雅的木箱被打開,幾縷草藥氣立時飄散出來。
卻不是藥箱,而是書箱。
阿鯤拿出里頭的書,攤在箱子蓋上。
鄭海珠借著幽微的油燈,細觀之下,不由心澎湃。
那些書,乃是儒門經典的“四書”,并一本晉人所注的《莊子》,想必是文氏那位渡海而來的宋室民所帶。
書雖有翻閱磨損的歲月痕跡,但整品相俱在,可見幾代主人多麼心地保存它們。
阿鯤見鄭海珠眼里出驚喜之意,手卻著不敢,遂主翻開《莊子》,指著《逍遙游》中的那個“鯤”字道:“阿嬤,起名,我,大魚。”
然后將書遞了過來。
鄭海珠趕先把油燈挪得遠一些,又滿懷敬畏之捧住書冊,坐在屋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膝頭。
字大悅目,行格朗闊,比之時下四可見的明刻書籍,更像書法作品,頁面設計卻有清孤之氣,應是宋刻本無疑了。
便是在此世的明帝國,也是一兩黃金一頁的宋刻本啊。
但眼前這幾本書,哪里僅止于“值錢”二字。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文明的傳承卻斷不了。
即使洶涌海濤,亦不能隔,不能絕。
鄭海珠輕輕著堅的書嵴,一時惘然,一時慨。
一個坐在明代海島的現代人,竟至要為了這本宋時的書,落下淚來。
趕用袖子眼睛,換了琢磨的神,指著《逍遙游》中那個“鵬”,問阿鯤道:“弟?”
阿鯤高興地點點頭,湊過來盯著看一回,指著一個“云”字,又叉手在腹部作抱球狀。
鄭海珠瞬時明白了,這位姑姑,想為未來的侄兒或者侄,起個漢家名字。
見鄭海珠微笑著贊同,阿鯤興致更高,起從木架的最上層拿下來一個罐子。
鄭海珠接過來一看,是個灰的錫罐,外表熘,型飽滿,所配的蓋子上,竟還如竹凋般,刻了一艘海船的圖桉。
阿鯤的雙眸亮晶晶,不知是被燈火所映,還是微含淚。
拍拍罐子道,一字一頓道:“阿鵬,回。”
說著又沖錫罐做個拜神的作。
鄭海珠明白了,這是弟弟從馬六甲帶回來給姐姐的。
白日里,文阿嬤說過,西拉雅人相信,保佑生靈的神明,住在壺里,所以族人們見到壺狀的品,會覺得十分吉祥。這也是為何鄭海珠送上德化白瓷茶壺時,部落里那位勇士會立刻消弭了大半敵意。
同樣,姐弟深的阿鵬,從馬六甲逃跑時,都沒忘記帶上這個的錫壺。
鄭海珠挲著這個錫壺,若有所思。
沒有作者給配個系統的現代穿越者,來到這平行時空闖,大部分時候只能像打了一樣,拼命回憶前世積累的知識。
而在尚未全民開眼看世界、文盲率依然很高、信息傳遞也并不順暢的晚明,一個做買賣的,但凡能知曉地理大發現后的世界格局,知曉未來十幾二十年域外諸國的軍事實力和商業需求,姑且也算鍍了金手指。
鄭海珠于是對阿鯤聲道:“明日,帶我看你們的野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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