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斬鯨行（11）

自古至今，真龍神仙都有死在普通人手上的記錄，遑論被越級獵殺的凝丹、宗師之類高手？

譬如去年年底，就有一位河北地區的老牌凝丹，在被窩裡被仇家孫捅了個對穿，淪爲整個天下的笑話；再譬如去年年中，闖靖安臺黑塔死掉的幾個凝丹高手中，便有一人是死在了一名奇經剛剛通了兩脈的黑綬水鞭之下，靠的就是簡單四相之陣。

然而，即便如此，那也是極見，否則就不會被人傳揚開了。

轉回眼前，張行既殺了左遊仙，踉蹌走出船來，只將長劍一立，短劍一舉，再運行真氣喊出那番話來，整個淮水上下，便似乎一時安靜下來。

但僅僅是片刻後，復又像是沸騰起來一樣，轟然一時。

大小船隻蜂擁上前，岸上之人也全都翹首探頭來看，杜破陣更是親自上船，然後沙大通親自劃槳，將一隻小船擺渡過去……須臾片刻，左遊仙、左才侯的首便被擡出，張行也被杜破陣親手扶著上了船。

“我真氣已盡，不好坐船。”張行一上來便叮囑道。“辛苦老杜送我上岸去……漁船被我弄得腌臢的不行，也莫忘了給人賠付。”

“我來，我來！”不待杜破陣言語，已經開始往北岸劃去的沙大通便忙不迭的應聲。“杜老大自去送張三爺，張三爺也自去見白巡檢……此地瑣碎小事，全都我來。”

只能說，此人委實伶俐。

上了岸，沙大通自去尋漁民夫婦，而張行在杜破陣的攙扶下走了幾步，剛剛落到白有思前，更多的人便已經圍攏起來，幫會中的頭面人，錦巡騎的同列，外加原本立在白有思後的李清臣與數百甲士，端是氣勢驚人。

見此形，明白自己已經徹底安全的張行毫不客氣，卻居然先不去與白有思說話，而是回過來，從容將左老大的金錐襲，自家的金錐反刺的過程大略說了出來，只是沒提後來的轉換真氣突襲罷了。

然後當著所有人面，大大方方藏了兩把金錐，扔了兩把劍到旁邊的幫衆上，便招呼衆人一起回去，不要再野地裡浪。

而既然走陸路回去，自然是面人在前，江湖人隨之，於是乎，與前面白有思後的巡騎、甲士整肅一時不同，之前諸多聽得如癡如醉的豪客落在後面，便忍不住沿途議論紛紛。

這個說：“張白綬若能河心喊一聲，我等必然一擁而上將這廝千刀萬剮了！日後也能說殺了個凝丹的東夷狗！”

另一個便來懟：“河心幾十丈的距離，且不說如何敢在拼真氣的時候分心分氣來喊，便是喊了，你這個修爲，也能飛過去嗎？必然也是倚天劍飛過去一劍砍了。”

接著又有人慨：“委實是張白綬困在河心孤舟死地，只能靠自己，猶然敢拼，不愧是拼命三郎。”

結果，還有人想起了伍大郎：“另外一名絕世高手呢？莫不是司馬二龍？”

當然，肯定還有人在那裡繼續慨：“萬萬沒想到，左二郎當年海外學藝的時候就死了，一直以來的子午劍則居然是個東夷間諜！”

不過，議論最多的對象，卻還是左老大其人。

畢竟，這可是左才侯，旁邊符離縣幾代土豪左氏的當家人，之前五六年渙水口乃至於整個淮河的幫派霸主，算是此番種種離奇事端裡中大家最悉的核心故事人。

除此之外，大家也委實都不能理解，爲什麼左老大此番會做出這等行徑？

說來說去，甚至有不人漸漸自以爲是起來，只當是白有思表面答應暗地裡迫，此番絕命突襲是靖安臺蓄謀爲之，所以不敢多言。

唯獨寥寥幾人，想起左家如今境，再加上之前匹馬而走的左老三，猜度到了一二……但也還只以爲是左老大與靖安臺做了易，不敢去想是張行主放過了左老三，纔有今日左老大拼了命進去一搏。

另一邊，前面一羣人高頭大馬先回到了鎮中，張行換了服就出來，與混若無事的白有思、面鐵青的秦寶、神複雜的李清臣，還有既懊惱又敬仰的周行範等同列說了幾句簡單閒話，心照不宣的沒有提及伍大郎，然後便乾脆直接尋來杜破陣，準備告辭。

“這便要走了？”杜破陣詫異至極。

“本是公務出差，又不是走親戚，還要留幾天不？”張行連連搖頭。“如今子午劍殺了，左老大沒了，長鯨幫拆了，淮右盟立起來了，規矩也說好了……接下來無外乎是上面派人下來抓人，清理間諜，你們配合置一下這個案子便好……我剛剛和巡檢說了，都不願意挨這事。”

杜破陣微微頷首。

而話至此，張行稍微一頓，復又繼續叮囑：“左老三應該已經走了，但如果有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此人落到你手上，替我放左老三一馬，我答應過左老大的。除此之外，左遊仙的骨你速速替我火化了，著人送到東都我那裡去，我也有許諾。”

“這都簡單。”杜破陣點點頭，復又忍不住上前半步，懇切來對。“張三兄弟，這一回的事，我念你一輩子，淮右盟也念你一輩子，日後但凡有差遣，無論大小，無論利害，你儘管言語一聲……咱們自此，便是一輩子的兄弟。”

“若有那麼一日，我自然不會矯。”此時本該是英雄氣溢出的，尤其是杜破陣本就是張行難得看中的人，但這位靖安臺白綬經歷了這幾天的擔驚怕和今日的破事，也的確有些無力之態。“但有些醜話總是要說在前頭的……”

“你說。”

“自古以來，都是共患難容易，共富貴難……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而是說這是人的本，我自己當了一個小小白綬，就立即擺起架子，頤指氣使起來了，哪裡有資格指摘他人？”張行平靜敘述道。“所以，我今天必須跟你說清楚兩個事，你要放寬心來接……首先，這淮右盟的局面，拱你上來便拱你上來了，我從未有過要挾恩圖報，或者拿這個架構做別的事的意思，朝廷、靖安臺、白氏或許有要求，但那是他們，與我無干，你就安心經營，不要多想！日後做多大的局面，都只是你杜破陣的局面！”

杜破陣深呼吸了一口氣，重重頷首。

“其次，我從未指你真能將這淮右盟上下弄得如何公平妥當，做到大家都能大碗喝酒大碗吃的地步，但請務必記住咱們仙人裡的言語，儘量對縴夫好一點……就這些了。”說著，張行擡手拱了一下，便轉往白有思那裡走去。

此時，得到了白有思言語，周圍巡騎、甲士早已經散開，各自去打點行裝了，只有巡檢一人抱著長劍在遠長而立，稍作等候。

“巡檢。”張行看了看周圍，先現行拱手。

“說完了嗎？”白有思淡淡詢問。

“不是說完了，此地諸事也都已經完畢，可以走了。”張行乾脆拱手，然後稍微一頓，復又緩聲來講。“多謝巡檢這般放任我……”

“咱們何必如此生分？”白有思似乎努力想微笑以對，卻始終笑不出來，只能繼續表淡漠。“這次反而是我救援不及……”

“跟巡檢有什麼關係？”張行認真以對。“在船裡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其實每人都有自家想法，也有自己的、計略，而不相干的人裝在一起，能做什麼事固然是好的，但若是做不，或者出什麼岔子，卻也不該越過當事人怪別人的，又不是像咱們這般的上級下屬……今日的險，其實就是那個什麼伍大郎太冒失，跟其他人無關！”

白有思抱著長劍，重重頷首：“沒錯，就是伍大郎太冒失！虧得他快，沒讓我逮到他！”

張行旋即失笑。

巡檢醒悟過來，但終究不好再裝冷淡，便也終於微微一笑：“今日事罷，咱們便走吧。”

張行只是含笑點頭：“不錯，正該事了拂去，深藏與名。”

白有思微微一怔，再度失笑。

就這樣，既然暫時達了統一立場，了了後事，張行果然也乾脆拂去了……乃是請白青天擺出青天大老孃們的威勢來，堂皇拒了各路豪傑的請見，然後當日下午便盡起錦巡騎，帶著三百甲士循著渙水向北。

當然了，杜破陣既憑白接了這麼大局面，本人又不是什麼沒有豪氣的尋常人，怎麼可能讓那些甲士、巡騎白辛苦，他自己本人不好去，當日晚間便遣了自家心腹輔伯石追上，給巡騎與甲士們贈送了“盤纏”。

真的是盤纏，字面意思上的盤纏，甲士們人人一貫錢，盤在腰上，巡騎們人人一個藏了銀餅子的纏腕……反倒是白有思和張行，本沒有收到這些臨時送來的小錢。

李清臣也毫不猶豫拒絕了自己那份。

就這樣，草長鶯飛，春暖花開，衆人一行聲勢浩大，於勝春時節，一連走了五日，方纔緩緩抵達彭城郡符離南境，並遇到了自北面龍岡來的兵部文吏與等候在此的彭城本地黑綬。到此爲止，白有思乾脆將三百甲士移給了兵部文吏，並與彭城黑綬做了正式的案移與文書署名。

然後也不去親自抄檢犯下通敵、通匪大罪的左氏，而是帶著全錦巡騎輕裝北上。三日後，就來到城父，與尚在等人的王代積作別。五日後，便與錢唐匯合。

最後，居然搶在二月下旬之前，就飛馬抵達了東都城。

而這一次回來，張行心格外順暢，不說別的——城東的民夫大營空了八，便已經讓人爽利了許多。

“回稟白巡檢。”

管理民夫大營的工部員見到白有思後，比見到親爹還親，自然是有問必答。“明堂已經按時修好了，聖人二月初二長生節升堂，大爲讚歎，當場說咱們白尚書他老人家忠勤爲國，行事幹練，不愧是名門英俊……然後，尊府上就從吉安侯府變英國公府了。”

聽得此言，一衆巡騎也都按捺不住，紛紛當場恭喜自家巡檢。

倒是張行，心中給白有思安了個大英長公主新號子，然後隨大流行禮稱賀的時候，猛地想起一事，然後立即向那工部員外郎來問：“英國公不是韓家的爵位嗎？”

“這不巧了嗎？”那工部員外郎當場笑對。“就在上月底，現任英國公韓長眉來東都，準備參加長生節典禮，卻居然在典禮前沐浴齋戒期購買妖族舞，還在府中召喚親故擺宴來看……聖人大怒，南衙公議，直接奪了韓氏的爵位……不過，倒升了潼關韓引弓將軍的職位，如今韓引弓將軍做了一衛大將軍，去了北面。”

好嘛，開國功臣裡的韓家到底也被陛下給連擼帶拆弄乾淨了。

只能說，舊貴乏力，新貴崛起，只要君權日盛不出岔子，就肯定是這個趨勢。

但這麼一想的話，當日韓世雄那案子，第二巡組的衆人那般辛苦，卻又不知道是爲了什麼了……門戶私計是不錯，但門朝哪開，是誰的門，竟然都不好說了。

“所以，只剩下一個通天塔了？”白有思顯然是不甚在意他爹這個爵位的，敷衍衆人後反而繼續來問原來的事宜。

“是。”工部員趕來對。“眼下是隻有一個通天塔。”

“眼下？”白有思自然聽出了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