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案牘行（6）

事端比想象中來的要快。

徵兵令下達不過四五日，關隴、三河、南一帶豪俠便開始往東都聚集了，而且越來越多，從南自北，水北岸還好，南岸的河南縣治安水平幾乎是直線下降，淨街虎們算是倒了八輩子黴，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修行高手和半大小子聚在一起。

前者打不過，後者不要命。

別說淨街虎了，晚上披甲執銳最二十五人隊出行的金吾衛都遇到幾次事端，還都讓這些人溜坊牆給溜了個沒脾氣。

至於說剛剛在秋後了口氣的東都本地幫會，那就不是倒黴不倒黴的問題了，而是直接來了個大換——畢竟，打抱不平要做大俠的有，見了東都繁華，想憑手中三尺劍闖出一點名號也不缺。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最簡單、最核心的天地人榜與巾幗榜、英才榜，及時出爐了。

“雖說可以頭了，但最近還是出去。”

晚間時分，堂屋裡，微微搖晃的燭火下，已經吃完飯，準備喝茶看書以作消食的張行忽然想起局勢，便開口做了代。“街面上不太平。”

“知道。”正在低頭飯的月娘依舊那般乾脆。

“不至於吧？”同樣在飯的秦寶倒有些不以爲然。“這裡是承福坊，在水北面，北面就是靖安臺，西面是紫微宮的承福門，哪個夯貨敢來這裡撒野？”

“天底下瘋子多得是，這五榜一出，不免引來江湖人士，要是再聚起衆來，多喝幾杯，說不得敢趁著中丞在南衙的時候去衝黑塔。”張行連連搖頭。“總之小心爲上。”

“知道的。”月娘擡起頭應了一聲，中止了爭執。

但片刻後，月娘又再度擡起了頭。

“什麼？”張行端著茶杯來問。

“喝冰茶，寒氣，對胃不好。”月娘認真提醒。

“我這寒氣本就是從肚子裡來的。”張行放下書來，無語至極。“這是修行的一種，你不懂就不要管。”

月娘稍微撇，低頭了兩口飯菜，復又擡頭，卻不說話。

“到底什麼？”張行按著書愈發不耐。

“巾幗榜第一、天榜第二那個是真的嗎，南嶺聖母大夫人？”月娘瞪大眼睛來問。“我以爲白巡檢能排第一，結果只是第五……真有的大宗師嗎？”

“是真的。”滿足一下小孩子好奇心當然無妨，張行立即點頭。“而且上下都猜，實際上這位南嶺聖母很可能比曹皇叔還厲害，只是欺負人家不可能扔下南嶺來東都這裡跟曹皇叔打一架，所以才讓排在天榜第二……同樣的道理，天榜第十一那位東夷大都督，也是欺負人家不可能過來，實際上很可能是前四。”

“天下只有十一位大宗師。”秦寶在旁對月娘科普道。“背後都有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大勢力，除非勢力衝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否則一輩子都很可能沒有照面，就算是真打起來，勝負也不是我們知道，這前十一位陸地神仙其實就是我們按照份和親疏瞎排的……人是真的，事是真的，排名不要當真。”

“這麼說，巾幗榜第四那個巫杏花的事應該也是真的吧？”月娘點點頭，然後捧著碗再度認真來問。“父親、叔叔、哥哥、弟弟全都被對面寨子殺了，領著寨子裡三百多人逃出去，花了十年重立寨子，又花了十年時間壯大起來，最後凝丹功，打敗了仇人，報了仇，了西南疆巫州世襲的太守，還……”

“是真的。”張行點點頭打斷對方，認真回覆。“但你要是再敢提一個報仇，就立即滾出這院子去……我這裡養不起你。”

月娘面無表點點頭，閉低頭，悶聲飯，秦寶也老老實閉了。

兩個人吃飯，一個人喝茶翻書，堂屋裡暫時安靜了一會。

但沒過多久，月娘那碗蓋了炒蛋的米飯才吃了一小半，忽然間，後院撲通一聲，似乎有重落地，然後黃驃馬和那匹瘤子斑點半大龍駒，還有一匹被張行從桃林驛貪污過來的騾子，便一起嘶鳴了起來。

張行和秦寶一起擡頭，一時茫然，但兩人畢竟是訓練有素的錦巡騎，很快，隨著張行一擺手，秦寶便即刻提刀竄出，卻不往後院，反而是往開著門的廂房而去，而張行也將秦寶的碗筷藏桌下，用書蓋住。

月娘看了出去的秦寶一眼，只是繼續低頭飯。

果然，片刻後，耳聽著腳步聲從屋後跑到屋前，忽然便有人在堂屋正前方的院中嘶吼起來，其人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儼然是位修行人士，而且修爲不低：

“人榜第三百，奔雷手秦寶何在？破浪刀太原洪長涯在此！”

藉著燈，張行清楚看到，一位拎著一把一人多高眉尖刀的壯漢出現在了自家院中，一聲喝問之後，居然還揮起長刀來，乃是輕鬆舞了一個漂亮的刀花後指向了屋的自己。

氣勢極爲雄壯。

然而，饒是一個大活人和那麼一把大刀就在目前，可張行還是沉默以對，他有點難以接這個現實。

秦寶躲在廂房裡，也沒有任何靜，不知道是在等時機，還是說跟張行一樣，也被這一聲吼與這一把刀給驚嚇住了。

倒是月娘，繼續在低頭飯。

片刻後，那壯漢見到屋人毫無靜，卻是運起真氣，將眉尖長刀在地上再度一點，愣生生將地上青磚砸碎，然後復又來問：

“逃又不逃，戰又不戰，你是何意？”

張行回過神來，主起拱手：“在下秦寶，見過洪兄，久仰太原破浪刀大名，未知兄臺拜訪，有失遠迎，唯獨家中狹窄仄，又只我兄妹二人與一馬伕，讓洪兄見笑，不如屋稍坐，我親自來奉一杯茶。”

月娘中途就開始咳嗽，咳嗽的滿臉通紅，好不容易緩住，卻是抱著飯碗飛也似的逃出去了。

那洪長涯倒也地道，本看都不看逃走的月娘，卻也不進屋，反而在院中認真來對：“秦二郎，我今日見你這人倒還誠懇，怎麼就做了錦狗呢？”

張行毫不尷尬，只是在屋攤手：“家裡窮沒飯吃，老孃和幾個老親戚在老家要奉養，難得能吃皇糧，不錯了。倒是洪兄，你此來見我，到底有什麼事？依洪兄的名，但有要求，在下必然竭盡所能。”

那洪長涯聞得此言，終於有些訕訕：“不想你奔雷手也是個孝子，倒顯得我人太甚了……其實也不瞞你秦二郎，我是近來陪幾個太原兄弟過來東都看徵兵熱鬧的，卻不想正好見到放榜，瞅到你一個通正脈才通了七條的人也上了人榜，不免有些不爽，便想來看看你本事。”

“我懂了，洪兄莫非以爲打敗了我，便能榜？”張行立在原，狀若恍然。

“不是如此嗎？”洪長涯冷笑。

“是也不是。”張行攤手以對。“洪兄，你黑燈瞎火來我家中，便是打敗了我誰又知道？便是要踩我，也該到靖安臺大門前明正大邀戰，讓天下人都知道此戰勝負……最起碼，也該請幾個有名的長者、前輩、大俠、豪傑，見證一下。”

洪長涯微微一愣，倒是不好反駁了。

“還有，我冒昧問一句，洪兄是何等修爲？”張行懇切追問。

“也不瞞你，我如今已經十二正脈俱全，在往奇經八脈上走了。”洪長涯頗爲得意。“正是爲此，纔不滿你位列人榜。”

而張行卻只是拊掌苦笑：“我就猜到如此，洪兄，你弄錯了……我也是靖安臺的人，我明白告訴你，若是這般，便是你天化日之下打敗了我，恐怕也不得上榜，反而我若是能撐你三招，說不得還要往上再爬一爬，超過我那位同僚，喚做拼命三郎張行的。”

“爲何如此？”洪長涯當即不解，卻又猛地有所醒悟。“難道不是以修行勝負來定整榜順序的嗎？”

“洪兄一語中的。”張行本能向前半步，卻又趕退了回來，繼續認真以對。“譬如天榜，前十一位是大宗師，後面二十五位是宗師，這時候忽然有一個沒榜的，晉級了大宗師，卻不與前十一位論戰，反而去找第三十六位的牛督公，天下人是笑話他呢，還是會稱讚他？而地榜、人榜也都類似，地榜分丹、凝丹兩撥；人榜分奇經八脈的高手一百五十位，正脈高手一百五十位……”

聽到此，洪長涯徹底醒悟，卻是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腳：“如此說來，我該去找第一百五十名……可那人在東夷啊，還是個人！”

“那就再往上找嘛。”張行和氣笑道。“下面找不到，就去找上面的高手便是，奇經八脈層級的高手，至有三十位在東都……”

“上面的高手我能勝嗎？”洪長涯連連搖頭。

“不是這樣的。”張行依然在座前誠懇勸說，不敢離腳下刀子半步。“洪兄聽我一言……先說句不好聽的，真要是論修爲、戰力，人榜三百人之前還有未榜的丹高手呢，爲何不給那些高境界的人而給衝脈的這三百人專設人榜？還不是是因爲他們或者有突出戰績，或者有氣節、有仁義、有度量、有膽量，一聽就是英雄豪傑，是因爲他們能爲常人所不能爲，及他人所不能及的東西……就好像我剛纔說，洪兄與我秦寶做挑戰，無論勝敗，傳出去都是洪兄爲天下人笑，而我只要撐住三招，那便是我的戰績，反而要往上再走；甚至，若洪兄名聲更大一些，我只要敢應戰，一招輸了，那也未必會下榜。”

言至此，張行放大聲音，循循善：“洪兄，榜單這個事，歸到底是名聲！不是修爲！你該往上挑戰的！”

“說的有道理，挑戰挑戰，必然要迎難而上，此事歸是名聲。”那洪長涯立在院中，若有所思，繼而醒悟，卻是朝屋微微一拱手。“如此，今日是我孟浪了，不該來尋秦二郎這般老實人……等我明日往天街上，尋一位人榜前列高手，明正大來戰，只要全而退，便可讓天下人知道，我洪長涯也是東都一號人了……屆時，再來與秦二郎痛飲一番。”

說著，此人運足真氣，往旁邊院牆上蹬起，然後甩著眉尖長刀一跳，便輕易越過牆去，接著又是一番重落地之聲，與腳步遠去之聲。

整個過程，張行只是先站直了子，然後一揖到底，卻是紋不。

一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隨著秦寶與月娘回到堂屋坐了回去，然後繼續來喝茶看書。

一夜無話，翌日，張行早起，想起昨日那人翻牆的瀟灑勁，卻居然稍得一二氣機，便乾脆先行在院中打了個坐，試著去衝了第八條正脈，待出了一二分結果來，已經是日上三竿，但他知白有思往院中去，也是不急，居然是又洗漱乾淨，慢慢吃了飯，才端著茶杯往靖安臺踱步而去。

過了橋，上了島，往小院中而來，遠遠便看到一羣人聚集此外閒談魚，同樣懶得理會——自從張行過來以後，白有思過來的頻率也多了些，自然引得其他閒人過來，再加上院中有茶水有臥榻，還有僕役跟筆墨紙硯，自然漸漸人多。

不過，這一次張行遠遠走來，隔著老遠便聽到這邊在說什麼新聞，便也好奇豎起耳朵，在後面聽。

“那廝瘋了吧？”

“誰說不是呢，一個太原來的混子，才正脈大圓滿，奇經八脈剛剛了一下，就敢跑到天街上攔住了金吾衛的趙都尉，當街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