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借一火，驅邪續晝。」

只見小鬼提著空燈籠，站在火堆前，恭恭敬敬，行禮說道。

「……」

無聲無息間，燈籠便亮了起來。

宋游看著也覺得奇妙。

「多謝山神。」

小鬼又躬行了一禮，這才轉向宋游，笑道：「了，請跟我來吧，送你到集鎮外。」

「好。」

宋游便跟著他走，邊走邊閑聊。

「足下是前朝人？」

「道長如何知曉？」

「稱呼不同。」

「怎麼說？」

「大晏以來，民眾百姓稱道士和民間玄門中人為先生。」

「原來如此，那我也稱你為先生。」

「隨意就好。」

「那還是道長吧。」

小鬼提著燈籠走在前面，地上映照出火一片，恰似黃昏的：「我確是前朝人士，不過出生時已是前朝末年，當時天下大，妖鬼頻出，我與我家爹娘走到這山間時，不慎被惡虎所食，於是變為倀鬼。不過很快就開了春，驚蟄打雷，那惡虎吃了人，有了邪氣，被老天爺收了去，我因為一直沒有害過人，躲過一劫，後來便恢復了自由，慢慢在這山間住著，竟發現這大山之間也別有一片天地。」

「這是妖鬼怪的世界。」

「是啊，在這世道，我們這些妖鬼怪有這麼一片世界可是難得。」

「唉……」

宋游只嘆了口氣。

這是一個人道至上的世界，無疑到了妖鬼怪的空間，可他本是人，又怎麼好說呢？

「道長不必如此，我雖為鬼，也曾是人。」小鬼笑笑，「在這山間當個野鬼也還不錯，雖然最近些年常有道人來這山間捉鬼，可我們這些本分鬼他們往往也不會為難的。而這大山之中妖鬼怪多不勝數，清苦是清苦，也沒有那麼無聊，說不得比人間還好頑一些。」

「這一趟倒是開了我的眼界。」

「不值當意外，我們雖是怪鬼，可既然開了靈智，也有我們的生活哩！」

「有理。」

言談之間，已走到了集鎮邊緣。

小鬼停下了腳步，笑著舉起燈籠，問道：「道長可還記得來時的路？」

宋游從他手中接過燈籠。

「約記得。」

「一路務必小心。」

「與君相識，實乃今夜大幸。」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既是隨緣而遇，隨相談，到時間了自然就分開，實在無需多言的。互相行上一禮，敬這段緣分，道一聲別，便各自離去。

小鬼回了集鎮，宋游也走進了夜裏。

燈籠照亮了一小片區域，乾燥土路上邊的裂紋和野草清晰可見，路旁影影綽綽，後有人來，走前方霧中，前方霧中也有人來，帶著一雙或驚奇或疑的眼神與宋游肩而過，去趕集市去了。

宋游則了馬的脖子：「你還記得回去怎麼走嗎？」

馬兒沒有說話，只默默抬蹄往前。

宋游便出了笑容。

「多虧伱了。」

三花貓邁著小碎步跟著他們，仰頭看他，也仰頭看路邊來往的妖鬼怪，除了子還在一直往前走，眼睛脖子腦袋都跟著他們轉。

「剛才那位賣香的老闆，你一直盯著人家看，實在失禮。」宋游邊走邊說，「人家是得了道的，了后就不再是普通了，你最好不要那樣看著人家，會嚇到人家。」

「那是只耗子！」

「世間萬，妖鬼也好，怪也罷，只要靈智完全，就都和人一樣了。你要是吃了它們，就好比吃人，會沾了邪氣，天理不容。」

「我只是看看！」

「很失禮。」

「……」

小貓兒不作聲，似在思索，因此腳步也變慢了些，稍稍落後，等想清楚后，立馬小步快跑追上去，同時搖頭晃腦：

「略略略~」

念的是略略略的音，發的卻是很失禮三個字的調。

一路往外走，也是奇妙。

這果真是妖鬼怪的世界，除了那些有道行的講規矩的妖鬼怪在中間建了集鎮，這條路上也有無數道行不夠、缺乏智慧的小東西。

宋游看見一種小怪，四肢直立，彷彿人形，長得又與人不同，只有掌高，後背著一個與掌差不多大小的小房子，辛辛苦苦趕路，既不是從那集鎮來也不是要到那集鎮去，只沿著路走。

大霧茫茫啊，既不知往哪去，也不知為哪般。

又看見撐著傘在樹榦上行走的小人兒，是緻子的模樣，傘也是花傘，只是在樹榦上是倒著走的，頭朝下，腳朝上，踩著樹榦下沿。

不知為何不會掉下去。

也不知為何要打把傘，那傘不僅不能遮雨，下雨的時候恐怕還要積雨。

還有邊走邊嚷嚷的人。

這些人也長得很小，比掌還要小一點，四肢直立，彷彿人形，又生得與人不同，上幾乎著，只兩三條布條，可說是遮吧，這布條又並沒有遮住它們的要害，反而都裹在了其它地方。

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麼，只是聲音刺耳，語氣激烈，可是它們面前本什麼都沒有，像是在與空氣說話。

有意思的是，它們只在無人看見的時候才如此說話，一旦有人看見，立馬就閉上了。

宋游起初還以為它們在與自己說話，反覆看了它們好幾次，這些小人兒便嚷嚷、安靜了好幾次。宋游覺得有趣也疑，後來見路上別的妖鬼怪走過時它們這樣，才明白，這大抵是它們的天。

「道士我好像吃菌子中毒了！」

「你本沒吃。」

「是哦……」

漸漸離集鎮越來越遠了。

路旁行人逐漸變。

前霧重重，後霧重重，山間小路上亮逐漸變了，只這一點螢火，在山間緩行。

約辨得出還是之前的路。

不知何時，視線之中除了自己已再見不到別的亮，偶爾依稀辨得出一丁點，也都在霧中幾乎看不出了，周邊則開始有了邪跟隨。

「道士……」

三花貓小聲提醒。

「沒事。」

宋游提著燈籠，繼續往前走著。

黑夜與山霧之中看不清邪的模樣，有著這燈籠火的威懾，它們也不敢太靠近，只約能看見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能聽見它們的息，或是能聽見它們在發出細微的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聲音，以此知到它們的存在。

可似乎活人對它們的吸引力遠比這山間常來常往的妖鬼怪更大，漸漸地，它們竟是越聚越多。

這東西和人一樣，一旦數量多了，膽子就大了。

於是它們開始離火越來越近。

「越來越多了……」

三花貓小聲的對宋遊說。

的已經悄悄繃了起來，髮開始豎起，腦中思索著，要是自己吐一口火，能不能把它們嚇跑。

漸漸的它們的影已經出現在了火的外圍，在黯淡芒映照下已經看得清楚了。

果然多種多樣，奇形怪狀。

或是天地之間因不同巧合誕生的邪，或是充滿怨恨的鬼，或有實，或影虛幻，或是人形，或是扭曲，有的好看，有的醜陋，有些只保留了惡一樣的攻擊捕食本能，有的則有扭曲的神智，能聽懂人話。

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

有些還可以葯，全葯、部分葯，做出來的葯妙用無窮，比如不說假話、膽子變大。甚至有些捉住了可以直接烹食，也有奇特的功效。前面集鎮中就有賣有關它們的東西，或是某些邪死後化作的件，或是它們軀的一部分，有種萬皆可烹食、萬皆可葯的覺。

前提是能捉住、會煎藥、敢下。

可不要把它們與妖鬼怪聯繫起來。

妖鬼怪也是不喜歡它們甚至畏懼它們的。它們在妖鬼怪心中的形象和在人心中的形象差別不大，妖鬼怪在它們眼中也和人差不多，最大的差別在於妖鬼怪多半有些道行，不是那麼好對付。

面對這一幕，怕是集鎮上的許多道行不淺的妖鬼怪也要被嚇一大跳，要麼提著燈籠往回走，要麼就得想別的法子。

宋游卻是毫無畏懼，邊走邊看。

漸漸已被它們圍了個圓，里三層外三層。

就是棗紅馬也開始到不安，屢屢扭頭看宋游，待宋游對它微笑安，它才安心一些，繼續抬蹄往前。

這些邪祟無疑怕這燈籠。

燈籠火不，它們就不，只在外頭貪婪的盯著。燈籠火往前一步，後的就蜂擁著往前一步，前的則攘著後退一步，有些還被到摔倒在地上連滾帶爬的後退。膽大無腦的，開始頻頻瞄向棗紅馬側的影，想往影子裏跳。

「呵……」

宋游笑了兩下，忽然出聲，好奇的問他們：「諸位可是想要吃了我們？」

一時沒有回答。

邪祟只盯著他們。

眼中的貪婪說明了一切。

宋游卻並不滿意這種沉默的回答，笑著搖了搖頭，舉起手中燈籠，說：「你們要是回答我，我就把它滅了。」

一些能聽懂的邪祟面面相覷，隨即鼓圓了眼睛，一聲聲奇怪的聲音接連響起：

「是！」

「是……」

「是！」

「……」

宋游又好笑的搖了搖頭：「你們真傻，這燈籠又燒不到你們，怕什麼？」

不過他倒也講信用——

只停下腳步，提起燈籠對準一吹。

「呼……」

燈籠中的火頓時熄滅。

山間唯一的亮也消失了，了死寂的抑的不過氣來的黑。

黑暗中那群邪祟立馬如同決堤的水一樣，爭先恐後，前赴後繼，興的朝中間那一人一馬一貓涌了過去，又是嚷嚷。

「篷！」

忽然之間，山間又亮起了。

這卻不是白，不是綠青紫，而是一道明黃黃紅彤彤亮閃閃的火。這火不自前後來，也不自左右來，是從這周上下、四面八方的每一亮起來，無不在，瞬間就照亮了半邊山。

與火一同的，自是鋪天蓋地的火。

什麼邪也化作了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