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並不長。

當然省卻了王善公，省卻了他王善公所託與找三花娘娘的事，只說自己在那裏見到了一座貓兒廟，貓兒廟裏有位小貓神，自己晚上借宿時與那貓神流談話，知道貓神辛苦，兢兢業業，幫人捕鼠，後來下山一問，果然如此。

或許正是因為省卻了和王善公的流，省卻了小貓神的麻煩，又或許是因為宋游講故事的本領不算高超，顯得不那麼驚奇有趣，小孩兒們在聽的過程中並沒有之前那麼大的反應，有人聽完后還有些不太相信。

倒是有幾人覺得會說話的貓兒可。

好在宋游也算過了關，正巧天漸晚，旁邊街巷裏陸續傳來呼聲，這些小孩兒一聽，便立馬撒飛奔回去了，像是一群麻雀一樣。宋游也帶著三花娘娘和那子一同往陳漢家走。

早春仍有寒意，晚風習習。

「你的故事不錯。」

「足下的故事也很妙趣。」

「我也這麼覺得。」子毫不扭，「我覺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和我其它時候走夜路闖了鬼不一樣，恐怕我死之前都會記得。」

「足下人生富。」

「來了。」

子淡淡瞥了一眼宋游：「你講的故事雖然跟哄小孩兒差不多，但我聽得出，那也是真的。」

「怎麼聽出的？」

「表，語氣。」

「怎麼說？」

「你很喜歡那天的相遇。」

「原來如此。」

「明天你去安清？」

「是。」

「我覺得你人不錯，能這麼遠送信過來，還帶著一隻貓，不會是個爛人。我本來想說你明早跟我一起，這路上山賊多，你之前運氣好，明天不見得每個都會放你走，我可以護你一程。」子說著停頓一下，「不過下午你一起出去逛，你沒答應我，我也不好再邀請你。」

「足下誤會了……」

「不必解釋！既然伱與我講緣，那便這樣，我們明早自然睡醒，自然出門，若能上，就說明有緣，便同行去安清，不行就算了……」

子說著看向宋游：

「如何？」

宋游想了想，微笑說道：

「善！」

「善什麼善？」

「好！」

「……」

兩人已進了院門。

陳漢趕忙出來迎接。

本以為晚上能吃到牛，這裏的牛和豬差不多價，勉強算個特產了，宋游其實有些饞。奈何陳漢是經商的，見識並不，知道道士不吃牛，竟是心的買了豬羊來，做了一大桌子。

總歸也是，宋游仍然吃得暢快。

晚上便睡在院子左邊的房間。

被褥什麼也都乾淨整潔。

三花娘娘走到床邊，乖巧的任宋游扯起他的道袍角，為拭腳底，同時仰頭對他問：「道士，你為什麼要跟他們講三花娘娘的事？」

「嗯？」

宋游想了想：

「因為三花娘娘品高潔，又很可，小孩子應該聽這樣的故事。」

「小孩子好像不喜歡這樣的故事。」

「乾淨了。」

「哦！」

三花貓跳上床，又繼續盯著他看。

「是因為三花娘娘太好了，他們不相信有這樣的貓兒神。也因為他們想聽的是讓人害怕的故事，而三花娘娘只會討人喜歡。」宋游也在黑暗中索著鑽進了被窩裏，「這和三花娘娘無關。」

「哦……」

一人一貓的聲音都很輕。

又講了一會兒話，漸漸睡去。

宋游迷迷糊糊做了一夢。

夢中是一道觀，觀中有位老道，是一位老坤道，頭髮花白，面容也顯出了老態，拆開信封，取出一封信紙，滿紙的墨香……

不知讀信時又有何。

……

次日清早，睡到自然醒。

陳氏夫婦為他們準備了早飯和洗漱的水帕。

宋游自是恭聲道謝。

洗漱完畢，來吃早飯，見那位俠的黃鬃馬仍然在院子裏，卻不見人，於是邊吃邊問：

「那位俠還沒睡醒？」

「還沒有。」

「陳公東西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準備何時啟程呢？」

「等小人二叔到了就走。」

「陳公可要與我同行？至能平安走到渡口。」

「多謝先生。」

陳漢說著頓了一下，出為難之：「只是昨日吳俠已與我說好，讓我們一家等睡醒，隨同行……」

「也好。」

「辜負了先生好意……」

「哪裏的話，那位俠敢孤走山路過來，本事定是極好的。」宋游笑道，「只是承蒙足下款待，未能報答，有些憾。」

「先生折煞小人了……」

宋游吃完了飯，那子還沒醒，他也不等，只遵守著二人約定，收拾好東西，與陳氏夫婦道別，拿了剩下二百文的送信錢，便出門了。

剛出院門，才到巷口，又遇上昨日聽他講故事的一個小孩兒，跟在他家大人邊，由對面走來。

這小孩兒瞄著他們，再三猶豫，還是壯著膽子與他打招呼：

「小先生你走啦？」

「走了。」

「那個俠呢？」

「也快走了。」

「你們慢走哦……」

「多謝。」

雙方錯而過時，小孩兒被貓吸引，便下意識矮下去，手想三花貓，卻不料三花貓機警得很，一溜煙就往前竄出一截，停下來回頭來盯著他。

小孩兒便咧笑，揮手與道別：

「貓貓也慢走。」

三花貓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偏頭思索片刻，竟也學著宋游的語氣，開口說了話：

「多謝。」

聲音輕輕細細，極度悅耳。

小孩兒頓時呆住。

旁邊的大人也睜大眼睛，被嚇了一跳。

三花貓則滿意了，邁著輕快的小碎步，跟上了宋游和馬，最後再停步回頭看他們一眼，便小跑著過了轉角了。

「你呀……」

宋游搖頭微微笑。

仔細想想也有妙趣——

也許今日過後，自己和三花娘娘也會為別人口中的故事。多年之後，甚至數十年後，現在的這群小孩兒都已經老了，也許還會在一群頑的央求下把今日的故事講給他們聽。

……

此去安清，多是原路而回。

山水依舊秀。

道路兩旁一座座山峰，依舊是江邊看到的那種，如破土的春筍，如天降的巨石，上面都長滿草木，鬱鬱蔥蔥，有時在左右排一排，有時小路就從這些山峰中間穿過去。眼前剛剛還被阻擋，才過一山，又是廣闊的平地。

一人一馬慢慢走著，小貓兒跳得很。

近日好，彷彿畫中游。

尤其清早還有晨霧，於是這萬峰叢林又被晨霧繚繞，青山半掩，白雲堆積，其間有馬鈴叮噹，從中走來的，安知不是神仙。

走出不遠，宋游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馬兒隨他停下，三花貓倒是邁著輕快的小碎步一路往前，走到前面去了才發現後的道士和馬沒有跟上，於是又停下來，回頭盯著他們。

「怎麼了？道士。」

「有水花聲。」

「又怎麼了？」

「三花娘娘聽見了嗎？」

「聽見了，都聽見幾次了。」

「那我不如三花娘娘。」

宋游剛剛才聽見，聽見也很微弱了。

不是江水湍急的水流聲，不是堤岸高低落差的水花聲，而是噗通一聲，傳到這裏時，聲音雖然小，但能辨得出其遙遠，結合起來，更像是遠江中有巨砸水面的聲音。

宋游靜立原地，腦中浮現的第一畫面便是海中巨鯨躍出水面，黑的脊背，雪白帶條紋的肚皮，上長的藤壺，在空中優雅的姿。

隨即陡然砸落海面，水花四起。

「三花娘娘覺得是什麼聲音？」

「魚兒的聲音。」

「那就是了。」

「怎麼了？」

「三花娘娘知道在哪邊嗎？」

三花貓聞言疑，但還是扭頭看了眼左邊，隨即才答：

「這邊。」

「好。」

「你想去釣魚嗎？」

「去看看。」

宋游看向道路的左邊。

奈何叢林茂，山峰攔路，實在不知怎麼去到江邊。

又在此時，忽聞一陣笛聲。

宋游一下又抿住了，靜靜傾聽。

只覺這笛聲清幽婉轉，空靈悅耳，從前方群山林樾中穿來。明明是聲音，聞之卻好像看到了空谷幽林，帶著水與青草芬芳，上不由自主的到了初春清晨的涼意，耳朵也被洗凈了。

也許這便是詩人口中的仙氣。

才聽一會兒，笛聲便越來越近。

宋游稍駐，往前慢走。

轉了一彎，見一年，十幾歲的年紀，穿著麻，戴著斗笠，披著蓑，側坐於老牛背上，一蜷著，墊在下，一悠閑的垂著，後背著一個竹背簍，裏頭裝滿了草。

一支竹笛，想是格外心之，還繫上了紅流蘇。

是一牧，騎牛穿林而來。

林中青草深深，水還未乾，晶瑩剔，如這騎牛的牧一樣，又如那笛聲，毫也不染世事塵埃。

不是凡間景，不是濁世人。

是從畫中來。

牧見到道人，忽然閉口立。

宋游這才躬行禮：

「有禮。」

牧連忙學著行禮，作笨拙。

「怎麼了……」

「足下不要慌張，在下只是來問個路。」宋游頓了下，「不過遠遠聽見足下笛聲清幽悅耳，音樂大家返璞歸真也不過如此，心中喜，不知足下吹的這首曲子可有名字？」

「我……聽不懂……」

「很好聽。」

「吹的……」

「此曲可有名字？」

「我不知道，我們這邊的人都會，好像沒有名字。」

「可惜了。」

宋游搖了搖頭，倒不是可惜它沒有名字，只是覺得有名字才好傳於後世，沒有名字要更容易落在歷史中一些。

但他還是拱手稱讚：「無論如何，足下吹得很好，不輸於音樂大家了。」

「我只會這一首。」

「原來如此……」

見牧出慌張之，他雖未失禮，卻也覺得自己不該，既不該無端使人慌張，也不該擾了這份靈氣，於是便又問道：

「這邊可是有山賊，足下不怕麼？」

「這邊挨著城，沒有山賊。」

「也得小心才是。」

「先生去哪？」

「去安清。」

「安清往前走，路上山賊可多了……」

「山賊也不會為難我這道人。」宋游爭取使聲音和一些，「不過在下並非想問去安清的路，而是想請問足下，附近哪裏能走到江邊？」

「先生去江邊做什麼？」

「手髒了，想洗個手。」

「江里有妖怪，會吃人的。」

「我就在岸邊上。」

「前邊走一點點，就有路可以下去。」牧擔心的看著他，「小心一些，不要下水。」

「多謝……」

宋游拱手道謝，便繼續向前走。

馬兒從地上拔了一口草，一邊嚼著一邊慢悠悠跟上去，小貓兒則多看了牧和水牛一眼，還看了看馬，似是比對，隨即也跟了上去。

牧不由隨之轉，持笛而立，看著這一行，心中覺得奇妙又奇怪。

而那先生袖袍下的手……

乾乾淨淨。

牧疑著重新上了水牛的背，往村裏走，可走出不遠，他猶豫再三，還是讓水牛掉了頭，要去看看那先生做什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