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達提婆起看了看曇羅伽的雙,麵凝重。
般若和另外兩個親兵圍在床榻旁,和蒙達提婆低聲討論了幾句。
每個人都神晦暗。
反倒是病勢沉重的曇羅伽神最為平靜,清冷的眸從幾人臉上掃過,低聲吩咐著什麽。
般若邊眼淚邊點頭應是。
他們說的是梵語,瑤英一句也聽不懂,隻覺得曇羅伽病中沙啞的聲音依舊帶著某種優雅的韻律。
驚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名親兵掀開幛幔快步走進室,說的是胡語:“王,大相他們來了,他們堅持要進殿覲見王!”
般若幾人麵麵相看。
“不能讓他們進來!”般若擋在榻前,問,“攝政王呢?”
親兵道:“蘇將軍不久前去了高昌,還未回城。”
“赤瑪公主呢?”
“阿史那將軍護送赤瑪公主去了雲浮城,他們也不在城中,已經派人去請他們了。”親兵臉上一層汗,“大相他們就要闖進來了!”
親兵們手足無措,蒙達提婆不想手王庭朝堂政事,無奈地歎口氣。
抑的沉默中,榻上昏昏沉沉的曇羅伽竟坐了起來,瘦削的肩背崩一條弦,蒼白的麵孔上沒有一慌,輕聲道:“扶我去正殿。”
聲音依舊從容不迫。
般若了眼角,彎腰攙扶曇羅伽,作練無比,仿佛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無數次。
瑤英上前一步,“你最好不要下地。”
曇羅伽眼簾抬起,深碧雙眸注視著。
他看人的目和他的人一樣清冷,像是在看你,又像是在過你看其他東西,大概世間萬在他眼裏都是俗。
一種無形的威縈繞在他周,並不鋒銳,若有若無。㊣ωWW.メ伍2⓪メS.С○м҈
瑤英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視線落到他的上,眉頭輕蹙,用不大順暢的胡語道:“你的腫脹了這樣,必須臥床休養,下地的話,就算現在有安息丸,這雙也徹底廢了。”
不知道曇羅伽是怎麽病死的,隻知道他最後一次公開講經是被信眾抬到法壇上去的,現在看了他的,猜測那時候他的肯定廢了。
般若大驚,噎著問:“王,告訴大相他們真相吧!”
曇羅伽垂眸看著自己的雙,眼睫輕,淡淡地道:“無事。”
北戎虎視眈眈,朝中局勢不穩,他重病的消息不能泄出去。
般若和親兵對一眼,不敢多說什麽,攙扶他起來。
瑤英眉頭皺得愈。
曇羅伽不顧惜自己的,他邊的人就真的把他當神了嗎?
他是個人。
聽奴隸們說,王庭從貴族到平民都仇視漢人,隻有這個和尚慈悲為懷,不僅將所有奴隸都視為他的子民,善待各族百姓,還鼓勵信眾和祆教、尼教、景教的人和平共。
這個人多活一天,北戎就無法攻破王庭,北戎也就不能出主力攻打中原。
瑤英心思轉了幾轉,攔住般若,道:“你們的王現在不能下地,找個理由打發大相他們。”
般若警惕地看幾眼:“大相固執,尋常理由攔不住他……”
“我就是理由。”
瑤英打斷般若的話,抬手了發鬢,眼尾俏皮地微微上翹,眼波如秋水般瀲灩開來,像滿樹含苞的花枝忽然在一剎那間含笑吐蕊,雲蒸霞蔚,容豔,讓人不敢視。
霎時,滿室生春。
“你出去和大相說,大魏公主一片癡心,苦苦纏著佛子,佛子不開。”
般若漲紅了臉,低頭看曇羅伽。
曇羅伽沒有抬頭看瑤英,眼眸低垂,看著腳上一雙磨得破破爛爛的草鞋。
這一路上他忘了叮囑部下照顧這位魏朝公主,和奴隸同行,想來吃了不苦頭。
曇羅伽咳嗽了一聲,道:“不必了,此事與七公主無關。”
瑤英驚訝地發現他說的是中原北方話,而且比蒙達提婆這個在中原待了很久的天竺人說的還要流利,一點口音都沒有。
據說他年早慧,十幾歲時已經練掌握七八種語言,沒想到這其中竟然包括漢語。
這樣的人如果單純當一個潛心修習、研究佛理的僧人,想必不會這麽辛苦。
瑤英心中慨,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道:“我陷險境,佛子救我於水火之中,我理當報答。”
說著,蹲下來,和曇羅伽對視,漆黑發亮的眸子倒映出對方蒼白的麵容。
“你的了這樣,還是不要走了。”
不等他開口說什麽,瑤英站起,解開束發繩帶,下腳上破爛的草鞋,赤足踩在地毯上,長發披肩,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步步生蓮,背影婀娜。
華麗的紋間一雙潔的雪白玉足,出幾分讓人口幹舌燥的香豔。
屋中親衛目瞪口呆。
正殿外,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大步踏上石階。
領頭的男人正是王庭大相康莫遮,他著對鳥紋翻領小袖窄短袍,束腰帶,踏長靴,腰間佩寶刀,長發纏有彩帶,縛在腦後,一邊走一邊嗬斥親衛:“王昨晚就回來了,為什麽沒有立刻召見大臣?”
般若迎了上去,指了指堵在殿門前垂淚飲泣的李瑤英:“大相有所不知,魏朝公主尋死覓活,非要嫁給王,王實在不開。”
康莫遮一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道纖弱麗的側影,鮮妍明,風姿更甚初春時節峽穀漫山遍野怒放的花。
眾人隻是短短一瞥,便不放輕了呼吸。
瑤英迎著眾人審視的視線,嚶嚶低泣,哭得愈發傷心。
康莫遮已經從私兵口中聽說了魏朝公主於萬軍前求婚的事,以為私兵誇大言辭,此刻真見著了人,才發現私兵本沒有描繪出魏朝公主的一半貌。
人當真眼拙,居然看上了一個不會被打的出家人。
康莫遮眼珠轉了一轉,笑道:“世間竟有此等絕。”
其他人麵麵相覷。
王是佛子,他被一個人癡纏,這等尷尬時刻,他們進去還是不進去?
“我們攔不住魏朝公主。”親衛全都做出一副焦急模樣,“是個人,還是中原的公主,我們不敢傷了,王隻要一出現,就寸步不離地跟著王,王也拿沒辦法,隻能躲在寢殿裏。”
眾人心領神會地輕笑:這麽一個絕人纏上來,王能有什麽辦法?
換做他們,早就了好事,也隻有王才能抵擋得住這樣的。
般若直脊背,道:“諸位大臣請回吧,等王解決了中原公主的事,自會召見你們。”
康莫遮雙眼微瞇。
其他人已經笑出了聲,佛子六清淨,居然也會遇上這種事:“我們隻是想來確認王是不是安全回城了,既然王安然無恙,我們這就告退。”
他們朝康莫遮眨了眨眼睛:“大相,現在覲見不是時候。”
康莫遮目在瑤英上停留了很久,眼底閃過一抹寒,和其他人一起轉離開。
直到他們一行人的影轉過宮門看不見了,般若才悄悄吐了口氣。
宮門外,康莫遮和眾人告別,來自己的親隨:“告訴薛將軍,城中來了一個絕人,而且還是個漢。”
親隨領命而去。
般若確定大相真的離開了,回到殿門前,神有些茫然:“大相居然就這樣走了。”
瑤英站起,拂去眼角淚花,挽起長發。
大臣一點都不擔心的存在是否會妨害曇羅伽的聲,反而一個個出幸災樂禍的表。
看來王庭朝堂並不穩定,一國君主防著朝中大臣,大臣暗懷心思。
難怪曇羅伽一死,王庭就了一盤散沙。
瑤英回到殿,幛幔靜悄悄的,隻有蠟燭燃燒聲。
曇羅伽昏睡了過去。
般若跑回床榻前,屈跪下,回頭看著蒙達提婆,滿臉期冀。
蒙達提婆長歎一聲:“針灸隻能減緩痛苦。”
瑤英點頭:“針灸隻能拖一段時日,他撐不了太久。你們派去中原求藥的人什麽時候能返回王庭?”
蒙達提婆一臉沉痛地搖搖頭:“攝政王怕消息泄,隻能派人混在前往東方的商隊中伺機尋藥。他前後一共派出二十多人,如今商道被北戎截斷,去中原的商隊渺無蹤跡,唯一一支平安回來的商隊輾轉去了吐蕃,那個親衛沒有帶回有用的藥材。”
瑤英回想這一路所見,葉魯大王子誅殺的那支王庭商隊裏很可能就有為曇羅伽尋藥的親衛。北戎橫亙在西域和中原之間,阻隔通,王庭想從中原順利帶回藥,難如登天,那些親衛兇多吉。
而且也來不及。
瑤英道:“我知道西域哪裏有水莽草。”
般若和蒙達提婆眸中同時騰起驚喜之。
瑤英看著他們:“在海都阿陵的營地裏。”
天生不足,調養了很多年,一直不能斷藥,凝丸中的一味藥材就是水莽草。嫁去葉魯部落時,帶去的嫁妝裏有大量珍奇藥材和已經調製好的丸藥。當初和親兵逃出葉魯部時隻帶了些凝丸,那些嫁妝全留在部落。
而整個葉魯部落最後都落到了海都阿陵手中。
瑤英篤定地道:“我打聽過了,海都阿陵搜刮來的財都陸陸續續運送回來了,就藏在營地裏。”
瓦罕可汗的兒子不會因為幾句謠言就襲海都阿陵,他的營地裏藏了不從中原帶回來的財寶綢緞。
蒙達提婆怔住。
能夠治好佛子的藥在北戎?
“北戎不會好心送藥給我們,我們也不能讓他們知道那些藥對王有多重要。”般若站了起來,愁眉苦臉,“我們也不能手搶,王庭剛和北戎訂立了盟約,不能攻打他們。”
蒙達提婆沉默,涉及到軍國大事,他向來是不張口的。
般若急得來回踱步:“偏偏攝政王不在!阿史那將軍也不在!一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該怎麽辦?”
瑤英看一眼床榻上的曇羅伽,道:“王庭用不著攻打北戎,那是我的嫁妝。”
般若回頭看。
瑤英走到書案前,提筆在錦帛上寫了封信:“我以大魏公主的份,要求北戎可汗歸還我的嫁妝。”
停頓了一下,揚眉看般若。
“至於北戎會不會老老實實歸還我的嫁妝,就看這封信是由誰送去的。假如送信的人是王庭中軍,北戎可汗說不定會親自督促海都阿陵送還嫁妝。”
般若聽明白了的話外之音。
王庭代魏朝公主找北戎討要嫁妝,不就是等於昭示天下:佛子答應魏朝公主的求婚了?
那這個漢不就能明正大地賴著不走了?
“不行!”般若果斷搖頭。
瑤英一攤手:“現在佛子命在旦夕,唯一能救他的藥近在眼前,我無兵無將,北戎不會因為我的一封信就送還我的嫁妝,到底該怎麽辦,你們自己做決定。”
畢竟現在需要水莽草的人不是。
曇羅伽命懸一線是其一,大臣們才剛剛被打發走,過不了兩天他們會再次要求麵見君主。
他們沒有退路。
般若臉上神變幻,一時氣憤一時擔憂一時猶豫,回頭看著昏睡過去的曇羅伽,掙紮了半晌,接過瑤英手裏的信。
“漢,你敢發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瑤英一笑,看向蒙達提婆:“法師,我句句實言。”
蒙達提婆雙手合十:“貧僧相信公主。”
說著朝般若頷首,用梵語說了幾句話。
般若攥著信,手指用力到扭曲,脖子一揚:“好!我去雲浮城找赤瑪公主和阿史那將軍商量,假如公主和將軍也同意,我就親自去送這封信!”
他一咬牙,轉衝了出去。
其他親兵將瑤英送到偏殿一間屋子看守起來,蒙達提婆歉疚地道:“還公主見諒,佛子病危之事不能傳出去。”
瑤英明白他的顧忌,笑著搖搖頭,示意無事。
他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也希曇羅伽能度過這個難關。
從西域北道回到中原的希就寄托在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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