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尋著一田村，已是數日后的拂曉。

天蒙蒙亮，支狩真遠遠去，村落沉沐在灰藍的曉霧里，依稀傳出幾聲鳴。

這是個極為偏僻的孤村，不過幾十戶人家，三面環倚伏牛山脈，形似幽谷，只余一條羊腸小徑通往外邊的土坡路。路口了一截殘破的石碑，上刻“一田村”三個歪歪扭扭的字。

支狩真走到村口，遙遙見王子喬大袖飄飄，挾霧而來，宛如神仙中人。

“先生，我來了。”支狩真行了一禮，對王子喬更增忌憚。這些天他苦修法，又在清風指點下，將行云流水輕訣與壁虎游墻、草蛇灰線、蜘蛛懸熔于一爐，走時輕靈詭變，足音難聞。孰料一近村口，立被王子喬察覺。

“公子真是信人。看來心志不移，定要為永寧侯世子了。”王子喬欣然道，心頭狂瀾掀涌。不過一個月功夫，這小子怎地氣暴盛，充盈溢，邁煉化氣的層次是天降奇遇，還是開啟了巫族藏既然氣補足，為何還來踐約莫非擔憂羽族追殺，或是貪慕王侯富貴，又或另有所圖

“這豈非也是先生心中所愿”

“可謂兩全其。”

二人相視一笑，支狩真未提王子喬當日棄他而去之事，王子喬也不問支狩真的遭遇，只在暗地里相互盤算。

二人沿著羊腸小道，一路拐進村子。路旁是一片禿禿的田地，剛過秋收，埂上堆滿了黃燦燦的玉米稈子。時辰尚早，已有村民挑桶出門，去山腳下的泉眼打水。他們表木訥，目及支狩真二人，也只是飄了過去，恍如夢游。

支狩真多瞧了對方幾眼，這似是魂魄被迷的跡象。果然聽王子喬道：“某對這個村子所有人都使了點法，再過幾日，公子便可一觀效。”

他領著支狩真直至村尾，一座柴舍孤零零地背靠草垛，門前圍了竹籬笆，四周開著細碎的黃野花，在晨風中弱弱。

“蝶娘。”王子喬隔著門扉，輕咳一聲，“人到了。”

過了一會兒，支狩真看見一只人的手緩緩拉開柴門。他從未想到過，一個簡簡單單的開門作也會如此輕、舒緩、曼妙，仿佛搖曳的楊柳，自帶春風的韻律。

一個布荊釵的婦人緩步而出，眼神在支狩真上定定地停留許久，方才移開，對王子喬微微欠：“先生請進來說話。”

屋陳設簡陋：一張楊木矮桌，四四方方。兩個木凳子，其中一只凳缺了角。靠墻擺著臺織機，角落里橫放一架鐵銹斑斑的箜篌，上面堆了木盆，盆里是幾大塊皂胰子和一搗杵。

土墻上掛著一幅發黃的畫，畫中的霓裳飄帶，折腰起舞，仰起的玉臉采飛揚，眉目與婦人較為相似。支狩真瞥見畫底落款，竟是大晉畫圣黃舟子的真跡。

“蝶娘覺得他怎樣”王子喬寒暄幾句，隨后問道。

婦人款款坐下，又看了支狩真幾眼：“年紀倒是相仿，臉蛋廓也和安兒頗像，只是模樣太過炫麗。眉也濃了些，鬢角需得好好修裁一番。”

支狩真聽的語聲清清冷冷，毫無起伏，即便說到“安兒”二字，也是平平淡淡，似一截冷卻經年的死灰，再也沒了火。

“他的骨齡剛好十四。”王子喬笑了笑，“蝶娘你當年正紅時，不也一樣風姿炫麗有一副好皮囊，行事更方便，大晉的門閥豈不最講究這一套何況他心沉穩，又是蠻荒孤兒，兼之頗有詩才，再合適不過了。”

婦人抬起娥首，著斑駁的四壁出了一會兒神，道：“只要能毀掉永寧侯，毀掉博陵原氏，一切聽憑先生做主。”

直至此刻，支狩真方才聽出語聲里的一點點生氣。他心想，若沒有這一點仇恨的生氣，怕是連死灰也被風吹散了吧。

“必如蝶娘所愿。”王子喬肅然道，又向支狩真介紹道，“這位便是昔日傾倒晉楚的歌舞大家趙蝶娘。從今日起，你是的獨子原安，也是永寧侯原敦目前唯一的兒子。”

支狩真微微頷首，王子喬又道：“你三歲時，蝶娘攜你來此定居，替人織布漿為生，總計十一年整。自你曉事后的每一日生活點滴，做過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蝶娘都會與你反復對答，以防紕。

這里共有村戶三十八家，我自會帶你一一識得，包括每個村民的生辰、名字、習

蝶娘當年知滿天下，是以你從習得一些基礎的劍法典籍、武道法。你如今煉化氣，這個境界在同齡的門閥子弟中只算尋常，不致遭人嫌疑。你過去并不清楚世，眼下乍聞，難免偏激不平，怨恨生父。其中的關竅，你要好好揣測拿，演出最適合原安的子。狂傲一些也無甚關系，晉人向來以此標榜名士風范。只是狂傲之士，需有真材實料，否則只會被人詬病。蝶娘會將擅長的箜篌琴技與化蝶舞技傳授于你，務必苦練有，方能結權貴。”

他對支狩真深深一笑：“某相信你的演技，也在原氏做了些許布置。但建康不比百靈山，藏龍臥虎，人才濟濟。你騙得過雷，未必騙得過世家豪門。”

“先生安心。”支狩真平靜答道：“若是演不好，我只有死路一條。”

“很好。半個月之后，原敦的夫人華長公主，因為常年纏綿病榻，藥石無效而薨逝，最后一層阻礙也將冰消瓦解。”王子喬灑然一笑，看了看趙蝶娘和支狩真，“留下的時間不多，我們開始吧。”

驚蟄過后，春回大地。支狩真擔著木桶，正與幾個村中年在山泉旁挑水閑話。

一支車隊從遠而來，揚起一路塵煙。

“哇，是來了商隊嗎”幾個年立即興起來，翹首頻顧。此地幾乎與世隔絕，最近的小鎮也在千里之外，商隊數年才會經此一趟，收些曬干的菌菇山貨。

 車隊駛村口時，村里人聞風涌出。年們也忍不住丟下水桶，去湊熱鬧。

“走啦，小安，去看看啦，商隊有好多好吃的哩”一個大牛的年吞了口唾沫，拽起支狩真就走。在大牛的記憶里，小安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四歲一起下河魚，五歲爬樹抓鳥，六歲結伴上伏牛山找仙人，結果在林子里迷了路，害得村民們尋了他倆三天三夜。

這個村子里的人亦是如此，儼然和支狩真生活了十一年的樣子，連他前年看宋家小寡婦洗澡一事，都說得活靈活現。

車隊減速停下，兩側騎兵踩鐙下馬，閃耀的盔甲得村民們紛紛后退，既好奇又害怕。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在村民的攙扶下，巍巍地迎上去，作揖道：“在下是一田村的村長宋一田，有失遠迎，請各位大人恕罪。各位大人，不曉得來我們村子有什麼吩咐”

一名漆紗籠冠的華服男子走下車來，目環視四周，在支狩真臉上微微一頓。“宋村長，村子里有個原安的孩子麼”他朗聲問道。

“原安”宋一田想了想，一臉困地搖搖頭，“敝村多是姓宋。哦，有個孩子好像趙安。”

“趙安”華服男子眼神一亮，“應該就是他了”

村民們的目齊齊落在支狩真上，年服蓬發，手腳蒙垢，然而眉目冶麗如畫，宛如鶴立群，一眼可辨。

“你公子名趙安”華服男子又仔細端詳了支狩真一陣，語氣異常和藹。

支狩真點點頭：“我就是趙安，可不是什麼公子，也不認識你。你莫要認錯了人。”

華服男子追問道：“你娘可是趙蝶娘”

支狩真目戒備：“你又是哪個怎地認得我娘”

華服男子微微一笑：“那就沒錯了。公子勿憂，我和你娘親本是舊識，多年未見，甚為思念。公子可否領我拜會一下令慈”

支狩真站在原地，顯得猶豫不決。華服男子看了一眼老村長，擺擺手，騎兵們隨即從一排大車抱住絹布帛、糧袋瓜果，分贈圍觀的村民，口中喝道：“這是大人賞你們的，快快收下”

“大人太客氣了。”宋一田老眼一瞇，皺紋堆笑，“小安，哦不，小安公子，你家來貴人嘍，還不趕去見你娘”

支狩真領著華服男子到家，柴舍門扉半開，趙蝶娘正在織布。華服男子立在院前，久久注視婦人，直到察覺抬頭，方才恭恭敬敬院子，拱手道：“永寧侯、中書監、祿大夫屬下長史王夷甫參見夫人。”

趙蝶娘神一震，足下的織機躡板猝然彈起，發出“咣當”一聲。呆了半日，忽而發出一陣冷笑：“中書監，祿大夫，呵呵，這些年他又升了啊。”

王夷甫長嘆一聲：“夫人，侯爺這些年總是念叨你”

“不要我什麼夫人”趙蝶娘猛地扯斷布匹，“他的夫人是高貴的華長公主，而非我這個只懂以舞娛人的伶人夷甫，看在昔日相識的分上，莫要來煩我了”

支狩真搶上一步，狠狠瞪向王夷甫。后者苦笑一聲：“夫人，此事說來話長，能否借一步詳談我費盡周折，長途跋涉才尋到此，就當是老朋友見面，也該讓我進去喝杯茶吧”

兩人僵持多時，趙蝶娘勉強點頭。支狩真又是一番做作，才讓王夷甫進了屋。支狩真守在門外，日落西山時，趙蝶娘招他進去，臉上兀自淚痕斑斑。

王夷甫走出院子，下屬騎兵紛紛聚過來。一人稟報道：“大人，我等分頭與村民查實，夫人和小公子十一年前來此居住。小公子子跳，喜修劍”

王夷甫聽畢，問道：“這些人的神魂被做過手腳麼”

“我等以寧魂玉佩相試，村民神魂并無異樣。”

“好，剩下的自有府與族會查核。夫人業已同意回府，爾等準備一下，隨時啟程，以免多生變故。”王夷甫下令道，右耳輕輕，天聽地聞之發，將屋母子的爭執盡收于耳。

“我不去我沒有爹您說我爹早死了”支狩真又作了半天戲，才不不愿地跟著趙蝶娘出來。

半個時辰之后，車隊出村，趙蝶娘與侍奉的丫鬟一輛馬車，支狩真與王夷甫共乘一駕。他懷抱箜篌，腰佩斷劍，好奇地了錦墩上金線繡的翅猛虎，又瞪了王夷甫一眼。

“公子也喜歡彈奏箜篌麼”王夷甫微微一笑，“你這已然破舊不堪，侯府里有的是鑲金嵌玉的名貴箜篌。”

“侯府里沒有陪過我十一年的箜篌。”支狩真冷然道，“金玉買得到十一年麼”

他言語不凡，王夷甫暗自稱奇，又道：“這柄斷劍是你撿來的麼”

支狩真哼道：“這是大牛在伏牛山里撿到，送給我的。你不是問過大牛了嗎干什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哈哈，是我的不是。”王夷甫掌大笑，“公子快人快語，真有我建康竹林六子之風。”

“小安小安”車廂外，依稀傳來陣陣喊聲。支狩真拉起車簾，探回。大牛汗流浹背地奔過來，手里抓著幾只熱乎乎的鳥蛋，塞到他手里。

“這是俺剛掏的。”大牛急促著氣。馬車并不停留，揚長遠去，只留下鄉村年不住揮手的影。

支狩真看著鳥蛋，陷久久的沉默。

另一輛車廂，趙蝶娘凝視著火盆里焚燒卷起的畫卷，灰燼片片如枯蝶飄逝。

伏牛山上，王子喬帶飛揚，收回俯視車隊的目，向深不可測的夜空。

這是我的第一步棋，你準備好了麼